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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部分

脸庞。代地边疆历来风沙较为严重,但一般都多发在春季,而如此夏末秋初却是异常罕见。细细的沙粒灰尘将天空也渲染成了凝重而沧桑的灰色。

    代王府中一片死寂,除了风沙时断时续的哀鸣,风声中城郊的犬吠声遥遥传来,在这样一个看不见星星与月亮、黄沙铺天盖地的夜晚中显得异常诡异。我使劲吸吸鼻子,似乎也嗅到了一种不平常的气氛,这样的夜晚,注定要发生一些事情……

    我与随从均住在外院的客房里,有几个沉默而面容陌生的小厮来来回回地张罗着我们的一应杂事。我去随从们居住的房间里安顿了一些事宜,随从们凝重而谨慎的表情让我的心情也沉重了不少,精选出的随从也静静地盘坐在客房的榻上,表情凝重地感受着代地这个不寻常的风沙夜晚……我在院子里静静站了一会,忽然感觉到一种无言的恐惧与慌乱。独自一人的日子已经过了大半年竟然没有一丝丝进展,前面的路究竟如何走我竟然没有一点把握,这铺天盖地的孤独与无助让身处故地的我感受到了深深的陌生与担忧,此刻我满嘴满鼻子灌得全是细细的粉末。难道天也在悲泣?

    无奈,便转身回到空荡荡的住房。这是一个简洁而空旷的房间,除了干净整齐的榻与几外,几乎空无一物。房中有个沉默的小厮静静矗立在门口,看见我便行礼道:“大人的一应事务已安置妥当,不知大人还有何吩咐?”

    我颔首道:“无他,请退下吧!我想早些歇息!”

    那小厮默默行礼退下。我疲倦地盘坐在榻上。今天的晚宴刘恒并未出席,而是其他门客作陪,虽然饭食简洁,但仍不乏酒r款待。门人的招呼异常有分寸,谨慎而不失风度,但却少了不少酒席间应有的周旋与寒暄。在如此沉闷的气氛中,我与随从只是浅浅饮了几口以谢代王的盛情,却实在难以放怀。即便是平日里嗜酒如命的行伍随从,也少了平日的豪放,与我这个女子一般简单地草草用了点酒菜便告退了。

    至此,刘恒与他的亲信便再未出现过,仿佛我们此次前来与他无关一般。他,变了,变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政治人物,而我永远是那个在棋盘上被任意利用的小棋子……

    正沉思间,忽闻远远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直奔我的房间。我整理好情绪,坐直身体向屋外看去。顷刻,一小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人,小人有要事禀报!”

    我沉声说道:“请小哥进来说话。”

    小厮进来行礼道:“启禀大人,代王太后求见!”

    我浑身一凛,代王太后?薄姬?身为太后又怎能求见于我?理应传唤我去见她才是!如此又是为了哪般?

    我起身,冲着门外伏地说道:“代王太后大大折杀在下了。理应在下前去觐见代王太后娘娘才是!还请小哥通报!”

    小厮跪下还礼道:“大人还请起,代王太后已在来此处的路上,还请大人释怀!”

    我颔首:“多谢小哥!”便起身迎出门外,跪于门外院落,等着迎接薄姬。

    良久,便出来轻微的脚步声,嘈杂而又不失小心,仿佛刻意不愿惊动其他人一般。我俯首低声说道:“代王太后娘娘折杀在下了。”

    一双精致的绣花鞋带着另外一双精致的绣花鞋一起停在了我的眼前。良久,才传来薄姬那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你起来吧!进内说话!”

    没有前言与后语,没有任何称呼,那声音带着远远的距离与陌生……

    我等那两双绣花鞋绕开我进了屋子,这才站起来随后跟了进去。那小厮站在门外,低首垂目把守在门外……

    我进内,再次伏地行礼道:“草民参见娘娘!”

    薄姬颤声说道:“你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我抬头,屋内一片死寂,半晌薄姬才发出一声幽幽长叹,亲自上前扶起我,仔细打量着我的脸,喃喃道:“果真是你,你竟真的还活着……你竟然还活着……这怎可能?这怎可能?今日他们说你容貌时我便起了疑,想不到果真是你……”

    我苦笑颔首:“不错,如烟还活着!天算不如人算,如烟侥幸当初未被杀死!”她瞪着眼睛,仿佛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仍是一遍又一遍地从头到脚打量着我。我这才看清楚她的脸。她的脸上满是惊愕,眼里满是恐惧……

    经过这几年,她虽然胖了不少,但眼角的皱纹却变得异常清晰,眼睛也不再如往昔明亮,而是带着淡淡的浑浊与苍老。不过,就是这双已经老去的眼睛却增加了一些睿智与强势的内容。而跟她进来的却是也已多年未见的窦姬,她如今已是王后的服饰,却仍戴着我送的耳环……此刻窦姬的情形并不比薄姬好多少,她的眼睛大睁,已满是恐惧的泪水,满脸都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窦姬的身材因为生产而变得异常臃肿,小腹上高高隆起的赘r随着她的呼吸在颤动着,脸上的蝴蝶斑与清晰的鱼尾纹无时不在出卖着她的沧桑。实际她也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但因为生育及太过工于心计而少了少妇的甜美与纯真。她能从普通一名宫女变成今天的代王王后自然是算计了不少。当然,自己理应要为这份算计付出应有的代价。

    看到她,想到自己,虽然我被破了相,虽然我也历尽艰辛,但是我似乎依然年轻着,至少与窦姬比起来……

    沉默在我与她们的彼此审视中延续着。良久,薄姬叹息道:“既然是故人相见,便坐下一起说话吧!”

    我微笑颔首,坐于下首。空气中又流动着沉默的气息,薄姬连续叹了三次气,才平静了一些,幽幽说道:“烟儿,我知晓你对我的恨意,也明了恒儿对你的亏欠……不过……我不想问你如何逃过那劫,更不愿问你如何活到今日……既然当初不能将你杀死,便是你的福缘……今日只想求你忘记往昔我们对你所做的一起,放过恒儿可好?”

    我一愣,才明白薄姬的意思,嘴角渐渐弯了上去,抑制不住想笑的欲望,一边笑一边问道:“娘娘何出此言?是在为当初未将如烟杀死而遗憾?还是在叹息命运如此多变,竟然会有今日?”

    薄姬叹息道:“当初我天机算尽想不到你仍是活了下来,更想不到你有本事混入朝廷,而且还设今日之计想害死恒儿,你是否想陷恒儿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中?烟儿,当初所作之事,全是我一人所为,求你今日放过恒儿可好?”

    我冷笑不语,懒得搭理这混人……

    一旁窦姬看我不置可否,忙跪行到我跟前,啼哭:“妹妹,你大人大量,忘记往昔过节可好?”

    我冷笑:“王后娘娘此话差矣,如烟一介草民又怎成王后娘娘的妹妹了?更何况,姐姐妹妹间又能做出怎样丧尽天良的事?又怎会有过节?”

    窦姬一愣,呜咽半晌,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抓住我的手说:“是,所有一切都是姐姐不对,是姐姐的错。不过,妹妹莫要忘记,妹妹与代王自幼青梅竹马、相濡以沫。姐姐当初糊涂实不该破坏你与代王,一切全是姐姐的错,妹妹莫要因姐姐而伤害了代王啊!妹妹不要忘了,妹妹也是深爱着代王的啊……”

    我冷笑:“王后娘娘莫要一口一个姐姐妹妹,如烟没有姐姐,更没有王后娘娘如此高贵的姐姐。另外,如烟要告诉王后娘娘一个事实,如烟并不爱代王,自幼便未曾爱过代王。代王对于如烟来说,并牵扯不上男女情谊。实在抱歉,让王后娘娘失望了。”

    “啊?”此声惊呼从两个女人嘴里同时发出。窦姬与薄姬都惊愕地看着我。半晌,薄姬毕竟年纪大,陪笑道:“烟儿莫说气话,你对恒儿的情谊我难道会不知晓么?烟儿,莫因一时的气恼而去伤害你爱的恒儿……太后大丧之时,恒儿于长安街头追逐的男子可是你?既然你对恒儿无半分情谊又怎会去见恒儿?恒儿为你而受天下人耻笑都不惧怕,难道你真的忍心伤害自个深爱的人吗?烟儿,你若气不过,杀了我便是,但求放过恒儿吧!”

    我一阵冷笑,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真的很厌恶这样的聊天内容。

    窦姬慌忙说道:“只要妹妹放过代王,我……我便将这王后的位置还给妹妹,并甘愿做妹妹的奴婢……”

    薄姬也连忙颔首道:“正是!正是!烟儿可要好生想想!”

    我叹道:“巧合!天下的巧合如此之多……当初与代王相识乃是巧合,为王后也是巧合,能逃脱你们的魔爪亦是巧合,于长安街头邂逅代王更是巧合……你们在意诸多权势、地位、财产等诸多身外之物,难道以为如烟亦会如你们般在意么?若能换得与深爱的人相聚,哪怕一日,即便是再多的身外之物,如烟亦不在意。如烟爱的人不是代王,自然不会再做王后,娘娘们请回吧!如烟今日所做的一切亦全是为了见所爱的人一面!”

    窦姬长身站起,大声哭道:“妹妹怎会如此心硬,罢了罢了,今日我便以死表心迹吧!”说罢便起身要往柱子上撞。薄姬一把抱住窦姬,也哭道:“孩子啊!你死不得,你若死了,启儿和孩子们如何自处啊!”

    房间里顿时一片哭天戗地,我内心有些许不忍,便柔声说道:“今日如烟大可保证,如烟并无害代王之意,还请娘娘们宽心。”

    窦姬哭道:“如此还算是为代王好?妹妹这是在把代王往死路上送啊!我等如此待你,你又怎会怀着好心再进代王府?苍天呐!代王这是要毁在妹妹手里了啊!”她在薄姬怀中嘶声哭喊,而我送的耳环也摇摇欲坠,这个没有自我的女人又怎能理解我半分?

    薄姬抱着窦姬对我长跪起,哭道:“烟儿莫要再骗我们了,求你放过恒儿吧!若你想要报仇,大可要了我的老命去!”

    我气恼,她们从来就不了解我,更从来不会将我看成好人,当初如此,此刻也是如此,难道一个人坏事做多了,看别人也全是心怀叵测之人吗?

    我实在受不了如此无聊的场面,站起来,冷冷道:“既然娘娘们认为如烟是蛇蝎心肠之人,那如烟便是了。今日话也一次说个明白,无论哪个自尽也好,哭求也好,都无用,这代王如烟是定会带到长安去的。不信娘娘们试试,看代王会跟如烟走还是会留下来做代王!”

    哭声嘎然而止,窦姬与薄姬睁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仿佛从未认识过我。

    我长鞠道:“两位娘娘请回吧,在下一介草民,娘娘们不便久留!”

    薄姬颤声道:“烟儿……”

    我微笑打断她道:“娘娘,多说无益,莫要再将已撕破的脸皮再碾得粉碎。当初若我求娘娘放我一条生路,娘娘会么?大概即便是代王以死威胁,娘娘亦会想尽办法要如烟这条小命吧?今日亦如此,你我缘分早在当日便已尽,因此你等死活、情谊、哭求均与我无关!”

    我再次微笑行礼,转身出屋,向随从房间走去。

    随从们见我进来,行礼后都用奇怪的表情看着我不语,大概是都听到了我房间那一声接着一声的哭喊吧!

    我坐下后,苦笑着解释道:“哥哥们莫要担心,方才……方才代王太后与王后前来求我等莫要陷代王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境地。无他事,我说服不了娘娘们,便来与你等商讨对策。”

    随从头领说道:“若实在不成,我等今夜将代王挟持上路去长安即位,大人看如何?”

    我苦笑道:“若挟持了代王,我等还能离开代地么?何况代王如今可是九五之尊,又怎能容我等如此冒犯?一个不好,反倒弄巧成拙。万一再走漏风声,若让淮南王得了消息,引起大乱恐怕不好。”

    随从们都颔首称是。我们这次行动是秘密中进行的,一怕引起天下大乱,二怕引起其他皇室子孙的纷争,因此大家都知道请代王这件事的利害。

    一说到这里,大家都沉默了,我也坐在榻上默默地望着窗外,沙尘依然发作着,几上已落了薄薄一层灰尘,而大家的茶碗里也满是灰尘。窗外除了风声与犬吠声外,几乎静寂一片。也不知道我房间里的两个女人怎么样了,反正我现在是不想回去再面对她们了。

    如此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在几上用胳膊撑着脑袋,渐渐迷糊起来。这连日都在赶路,精神绷得紧紧的,早就累了。要不是窦姬与薄姬一阵折腾,估计我早都睡着了。

    “大家莫要再喧嚣,大人这些时日累坏了,我等行伍出身都经受不起,更何况身体羸弱的大人,让大人歇息一会子!”随从首领轻轻将一件衣服搭在我身上,低声说道。

    旁边马上安静下来,首领带着随从们出去了。想来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同行,随从们大约应该能感觉到我是个女人,他们估计会在私底下猜测议论,但我毕竟是朝廷派来的使者,所以他们也都很清楚不能随便乱说。不过,在日常起居中总是很照顾我。

    我根本就没睡着,也不可能睡着,只是想冷静一会,千头万绪,真不知该如何梳理。到西汉十六年的风风雨雨,包括在这代王府中的恩恩怨怨,还有与师兄的感情纠缠,今夜仿佛都历历在目。我在西汉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做对了什么又做错了什么?

    闭目沉思良久,恍惚中,有一人轻轻走进房间,难道是随从去而复返?我理应不该再继续鸠占鹊巢,回自己屋子吧。该自己去面对的总要去面对,随从们也辛苦了一路,该早些休息了,明日或许还有更艰巨的任务。我准备好温柔又坚强的眼神,揉眼,抬头,看向伫立在面前的来人……不对!再揉眼……还是不对……继续揉眼……天,的确是不对,来者不是我的任何一个随从,而是一身白衣,形容枯槁的刘恒!

    我慌忙翻身站起,大叫:“来人啊!快快迎接代王!”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怜惜的笑意,哑声说道:“莫再耍宝,此刻任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再来。你那些跟班已被我的亲信请去喝酒赌钱……”

    我哑然,站在那里行礼也不是,不行礼也不是,仿佛又回到了曾经见到他时的局促与不安。

    他缓缓走到我身旁,低头凝视着我,仿佛要将我彻底融化在他的眼神之中。

    我茫然不知所措,低头不敢正视他,盯着自己的脚尖,使劲拧着自己的手指头。

    他终于笑出了声,这笑声我已有多久没有听过?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吧?

    我抬头,惊愕地看着笑意在他深陷的眼窝中晕开,一点一点,直敲我心里最柔软的部分。事隔经年,往昔已不在,可记忆却活生生地藏在彼此的心里。那应该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吧?我未曾忘记,相信他也未曾忘记。

    他叹息,伸手欲拉我入怀,我却倔强地挺直身躯,躬身行礼道:“参见代王,不知代王深夜前来有何吩咐!”

    他再次叹息,那熟悉的气息环绕在我的发丝指尖……

    良久,他才缓缓坐于榻上,哑声说道:“莫要拘谨,坐吧!与我说会子话。”

    我闻言再次行礼,坐于下首,垂目低首,等待着他说明来意。

    他一声悠长的叹息久久回荡在空旷的房间,今日不知已听他叹息过多少次了。

    回荡未息,他说道:“烟儿,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我微笑答道:“托代王鸿福,未曾饿死,亦未曾冻死,应算不错吧!”

    他怜惜地审视着我的眼睛,片刻才道:“你憔悴不少,也沉稳不少,想来亦吃了不少苦头。”

    我笑道:“劳烦代王惦记,如烟一贯很会照顾自个。”

    他又一声叹息,黯然道:“你可还恨我?”

    我笑道:“如烟从不曾恨过代王。”

    他淡淡而凄惨一笑道:“既然未曾恨过又何来今日之举?”

    我释然,笑道:“代王多虑了,如烟几时做过对代王不利之事?难道如烟在代王心中是如此睚眦必报之小人么?若代王今日如此见疑如烟,那如烟便即刻启程,不再打扰代王清修。”

    刘恒苦笑道:“烟儿莫要如此说,旁人信不过你,难道我还信不过么?你若想于我不利,怕是万万不会等到今日,过去这数年光景,你姑母贵为太后,权倾朝野,你若想要我死,我怕早已无葬身之地。”

    我笑道:“既然如此,代王又何来此刻之举?”

    他叹道:“以此为借口期盼能再与你相守片刻,我此举不算过分吧?我知你已随了先生,吴申已转述了你的现状……我自是不再奢求能换得你一丝情谊。只求能如此多看你一眼,多听你说上几句。”

    我笑,我何尝不是想用哪怕是生命来换和师兄的片刻相聚?我如此不也是为了心中那化不开的情谊?

    他黯然继续说道:“若能以一切富贵,即便是皇位,换得当初的哪怕一丝一毫,我也无悔……可是……”他摇头,“可是似乎已不能了。其实当初我首次见你与先生时,便觉察到一些你们之间不同寻常的情谊。可是……呵呵……我怎也不会想到,你竟真能与你半师半父的师兄成眷属……原是我愚钝了……我被世俗伦理道德蒙蔽了双眼。你原就与旁人不同,又怎会在意这些?即便是换成我,伦理道德与两情相悦相衡又算甚?”

    我也黯然颔首,他一直是了解我的,就如我了解他一般。

    他轻轻叹息,片刻,憔悴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丝笑容:“看我这混人!当初你被迫出府之时,我早应想到,以你之性情,我此生断难再执你之手。即便没有先生,这险些让你丧命的代王府又怎能屈就你再次委身?既然如此,我又有何放不开?你如今与先生双宿双飞,我应释怀才是。”

    我心中叹息,他又怎会知道我与师兄如今是想见一面也难,陈平所做那些机密之事他又怎会知道?而我自是不能与他诉说,这是我与陈平之间的交易。我只能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