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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阅读

    天谁还会——”

    话忽然停住。

    她怔怔看着眼前那双似曾相识的眸子。

    男子似听非听的垂着眼,一双眼梢修长如墨,秀美的眼睫也随着微垂,微微翕动,便可看到他眼中幽深如湖的横波,像是能把人纠缠住窒息直到淹死。

    ……是在哪里见过这双眼?

    男子慢慢抬眸横了花重阳一眼,然后一双丹凤长眼缓缓张开,眉梢挑高。

    花重阳呼吸又是一屏。

    手指上捏的下巴单薄的像是要被捏碎,加上方才那个倾国倾城的朦胧眼神,花重阳只能怔怔的,任由一只手轻轻扶住她的腰软软使力将她拉近,薄薄酒气迎面而来:

    “……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冰凉的手触上她的脸,花重阳浑身一战。男人的手怎么会这样冰冷?如果不知道,大概会以为是冰贴在脸上。她怔了一下,拿开男人的手:

    “你说什么?”

    “又是做梦——”话在中间顿住,男子蜷着手指捂住嘴,微微弓着背,猛烈的咳了一阵,一把凌乱的青丝被抖垂到脸前,咳完之后,男子随即站起往后一步躬身靠着湖心亭朱红的廊柱,那副样子,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似的。

    混江湖原则之一,闲事少管。

    花重阳看看那个转身又开始咳嗽的倒霉病秧子,忽然觉得离他远点为上:

    “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就要转身。

    可是刚走出一步,她又听到那男子在她身后模糊问了一声:

    “……花重阳?是你么,花重阳?”

    脚步一顿。

    她讶异的转过头,对上一双似睡非睡的长眸。

    男子唇边一抹笑,凝视她片刻,随即靠在亭下柱子上,缓缓合眼像是睡着。厚密白裘垂落在地上,他身上只剩了一袭轻软的灰色单衣,仰着的脸上满是疲倦。

    是好奇还是怜悯,向来少管闲事的花重阳忍不住又走近细细打量他。

    这人……是在哪里见过么?

    宽正平坦的额头白皙如玉,长眉接入鬓角,一双细长眼,眼梢微扬,挺括的鼻,薄薄的唇,下颌尖若刀裁,发如墨染。

    那双眼闭着,便是一张普通的男人脸。

    可是方才睁开眼醉意朦胧的时候,他横她一眼,就教她移不开目光。

    用一条帕子遮住脸只留下那双眼,拉到青楼去说不定可以卖大价钱。花重阳忍不住心里恶意的想着。青楼楼主叶青花连她这种似男非男似女非女的角色都要利用,何况这人有一双极美的眼?

    正想得发呆,见男子眼睫轻轻翕动几下。花重阳连忙移开目光,等转回来,就见他挑着眼梢模糊瞟她一眼,不耐烦的抬起衣袖随意的挥了一下:

    “你们下去吧……我累了。”

    而后复又阖上双眼。

    大约是忽然生出那么点同病相怜的感慨,花重阳犹豫了一下,捡起地上的狐裘给那男子披上。狐裘厚密轻软,料想应该很暖,但也不过离开男子的身上片刻,花重阳无意中触到男子的指尖,却觉得他已经冰凉,冰的她一颤。

    然后她直起身,看着厚密的狐裘下那张安然无波的睡容,心里忽觉这一趟走的有些可惜。

    ……所以她折回去,拎起石桌上剩下的半坛酒,往外走去。

    青楼是一座名字叫“青楼”的青楼,而楼主叶青花,向来以此名字为傲:

    “开青楼就开的大大方方,起个名字叫人一目了然,别弄什么醉月楼啊怡心院的,老娘装不来那风雅!”

    从幽静偏僻的后门钻进去,便是与后门连着的一条小路。小路贴着青楼的围墙,花重阳一手拎着酒坛走过去,隐约听到远处春湖上临春楼里的管弦乐声。

    “年年岁岁,朝朝暮暮在眼前……”

    隔着重重枯枝败柳,春湖上的灯光远远闪烁,更反衬出这围墙下的幽暗僻静。倏然之间,窸窣的声音响起,花重阳将脚步放慢,左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匕首。

    谁知道这幽暗的地方,会有什么危险?

    又是咯吱一声。

    声音响自前头的月桂树后,花重阳握着匕首的手蓦地收紧,还未来得及出手,一个身影从月桂树后头出来,一边带着骂骂咧咧:

    “死老猫!又让你逃了!看老娘下次捉住你剥了你的皮!”

    熟悉的声音叫花重阳舒了口气,收回摸匕首的手,放轻脚步往前朝着背对她的身影开口:

    “青花。”

    “啊——”

    “别叫别叫是我!”

    伴着长长一声尖叫,叶青花飞快转身,待看清了来人是花重阳才停下尖叫开始骂人:

    “想死啊你!忽然在人背后出声!差点把老娘吓——”

    对面楼上透过来灯光暗淡,可是借着幽微的一点灯光叶青花看清了花重阳的神情,嘴里的咒骂蓦地停下,抬眉凝视她片刻,忽然改口:

    “你没事吧?”

    “嗯,怎么了?”花重阳漫不经心应着声,抬起手中的酒坛冲她微微一笑,“哦,对了,我带了一坛酒,你有酒杯?”

    叶青花还是挑眉,许久才无声叹出一口气,点头转身:

    “走吧,去我房里。”

    层纱叠缎的套间大红绣蝶桌布,一盏烛台摆在里间与外间相隔的帘幕下,远远烧着。叶青花摆出两只酒杯,花重阳抬起酒壶斟酒。酒香汩汩涌出,花重阳将酒杯递到叶青花面前,然后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酒:

    “来来来!青花,今朝有酒今朝醉啊!”

    她仰头干掉杯里的酒,随即回头看看:

    “有些太冷清。把阿大小二小三她们叫来?喝酒人多才热闹!”

    叶青花何等精明,端着酒杯细细察看着花重阳微勾的唇角:

    “这酒着实香。”

    可是她低头抿了口酒,脸色刹那间变得古怪:

    “我纵横杭州城三十余年,从未尝过这种酒的味道。”

    花重阳看她一眼,自顾自斟上酒,还是浅勾唇角微笑:

    “安阳街头的半帘醉里,在那个门前头走了几年从来没进去过,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好酒。”

    看叶青花脸色又变,她还是微笑:

    “不光酒好,人也有趣。刚才我进去,碰到一个醉了的人,着实有趣——青花,你应该知道他吧?”

    要不然,脸色怎么会变了又变?

    叶青花迟疑一下,放下手里酒杯,郑重看着花重阳:

    “……那人,可能是神医祖咸。”

    祖咸?!

    花重阳也讶然。

    江湖成名十载,据说可以“医生死”,但从不轻易露面的神医祖咸?连他也来杭州凑武林大会的热闹?疑惑越深,她忍不住追问:

    “他怎么会在半帘醉,是来看武林大会?”

    叶青花目光躲闪,含糊其辞道:

    “别的我一句也不能多说,但是重阳,那个人——我劝你离得他越远越好。”

    花重阳停住手中酒杯:

    “为什么?”

    叶青花迟疑片刻,太重郑重道:

    “祖咸善使毒解毒,据我所知——还有不少江湖传闻,这些年来,他私下里同兰影宫往来密切。这也是许多人将他列为‘邪医仙’的因由。”

    邪医仙的来由,原来如此;但凡什么,一旦同兰影宫扯上些关系,大半就都是邪的了——好比炎昭,当年正是入了兰影宫,才成了天下千夫所指人人谈之变色的魔头。花重阳缓缓将酒杯举到唇边,咽下第二杯酒,慢慢笑道:

    “你不说,我便不问。只是想不到,一个武林大会能叫杭州城里处处卧虎藏龙。”

    “这还用说,”叶青花脸色变回嬉笑平常的模样,斜倚着圆桌,倾身勾起唇角看着花重阳,“不过半天功夫,花初雪之女花重阳的大名已经响遍整个杭州,已经有好几个人来跟我打听,你花重阳到底是何许人了。”

    朦胧的灯光照过来,花重阳背对着烛台,平坦的前额尖尖四刀裁的下巴,雪白脸上深黑的眼与殷红的唇,长眉飞挑入鬓——明明是极美的一张脸,此时偏偏带了几分冷淡锐气。仰头又喝一杯酒,花重阳手肘撑在桌上,垂着脸却挑起眉梢看着叶青花,一脸淡薄笑意:

    “他们也不过想问,我到底是不是炎昭的女儿。”

    叶青花哑口无言,看着她挑起浓眉时带出几分诡异邪美——任谁看到眼前人的这幅神情姿态,想必都不会怀疑花重阳和炎昭的关系。这天下,谁还能找出第二个人能有这样的神情姿态?

    “一朝成名天下知。”叶青花感慨,“从此以后,只怕你的日子更难熬。”

    说着她举起酒壶想为花重阳再斟一杯酒,花重阳却伸手挡住酒杯:

    “够了。”

    叶青花放下酒壶,忍不住挑眉:

    “你今儿是怎么了?放在往日,半坛也照样划拳猜谜,一个人能把老六老七放倒!”

    花重阳抬眸皱眉:

    “这酒太烈,我受不住。”

    “也好,免得一会给老娘丢丑。”叶青花哼笑一声起身,“你先坐会儿歇歇,我去给你找衣服准备装扮。”

    花重阳摆摆手爬上桌,闭眼,眼前全是半帘醉八角亭里的醺然男子。

    半坛花雕的酒量都无妨,但这酒她才喝三杯已经头晕。这样的烈酒,他一个人竟然喝了半坛,难怪会醉成那副模样——是不要命了么?

    按照叶青花的说法,化妆可以让男子变的风流潇洒,女子变得年轻漂亮……那么,应该也可以让邋遢汉变成美天仙。

    从很早以前花重阳对自己的长相就没什么概念——即使,她娘是当年的江湖第一美女。但近年来,这种“没有概念”已经渐渐被叶青花的“美人如粉”概念所代替。

    按照叶青花的逻辑,女人脸上没糊上一斤粉,是称不上美人的。

    而每次,叶青花都坚持亲自给花重阳上妆。

    厚厚的粉糊上脸,雪白的脸变成惨白,再扑上三分胭脂红;黑青黛石划过眉梢,在厚厚的粉层里留下一道蛾眉的痕迹。花重阳毫无所觉的玩弄着手里的酒杯,许久将杯缘凑近嘴边,嗅嗅。黄花梨木宽塌,一侧是雕花妆台,一面两尺高的铜镜立在妆台上,里头映出花重阳斜倚在妆台前,一手抱膝一手举杯的身影,一袭大红绸纱,雪白中衣半敞,松散发髻堆在耳边,一双吊梢桃花眼,目光迷离看着手中酒杯。

    叶青花粗鲁的抬起花重阳下巴,将一片红纸塞到她嘴里:

    “印印。”

    花重阳听话的将唇附上。

    “老七已经在凤凰台下头藏好了,一会儿你过去,还是老规矩,你往地板上跺一脚,她就开始弹琴。再跺一脚,她停下,然后你站起来鞠个躬,从帘子后头下台来就好了。”

    “嗯。”花重阳漫不经心的应声,眼皮都懒得一抬去看镜子里自己的模样。

    “你给我上心点!”叶青花似乎是被她漫不经心的样子惹毛了,“就算是装老娘也是付你银子的,你拿了银子还这么不上道!上次竟然趴在台上睡着了!你当老娘的银子是大街上捡来的?”

    “……”

    “一会儿上台记得挺直腰!走路记得扭腰!老娘就是相中你这身条儿!别像条木头杵着不动!”

    “……”

    “听到没你听到没!”

    “嗯嗯。”

    花重阳还是一脸漫不经心,惹得叶青花一拍桌子跳起来,拿出杀手锏:

    “再出错,老娘扣你银子!”

    花重阳终于肯抬头看她一眼:

    “我记住了。”

    “记住什么?!”

    “……台上不能趴着睡觉。”

    事实是,花重阳想睡也睡不着。

    沿着来回弯折的楼梯爬上三楼,她一路都在走神,连长长的裙摆落到楼梯外都没有留心。一直走到凤凰台上掀起帘子坐到那张价值连城的古琴前,她还在想一件事。

    ……她认识祖咸吗?

    她不认识祖咸,不代表祖咸不认识她,否则为何今晚在半帘醉,他竟能叫出她的名字?可是她很确信自己从来没见过今晚在半帘醉看到的那个醉汉,所以,就算祖咸知道她,又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呢——偏偏,叶青花什么都不肯说!

    陷入深思的花重阳思绪不断的纠结在这个问题上,以至于竟然忘了跺脚。凤凰台对面是青楼里大名鼎鼎的春湖,春湖上则是同样赫赫有名的临春楼,一票有钱公子大爷就坐在临春楼上,急切期盼着欣赏一下青楼里最负盛名的“任如花姑娘”弹奏一曲。

    而假扮任如花的花重阳,则在台上彻底走了神。

    站在凤凰台下的叶青花彻底抓狂,提起裙裾沿着暗门进去一路爬到凤凰台的帘子后头,顺手摸起自己一只鞋冲着花重阳后脑勺砸过去,低声怒吼:

    “花重阳!你给老娘跺脚!”

    被绣鞋砸醒的花重阳猛地回过神,随即重重往地上跺了一脚,然后端正身姿在古琴前,手臂一扬,大红纱袖裹着白绸迎风展开,飘飘欲飞。她手指跟着虚抚琴弦,摆出弹琴的姿态。

    清爽的琴声响起,对面临春楼上顿时响起一片错杂的叫好声。

    站在帘子后头的叶青花松一口气,忍不住骂骂咧咧转身:

    “这种白痴,却占着这么一身好皮囊,有个鸟用?!”

    司徒清流

    熙熙攘攘的街上,依然是人人一张喜气的面孔。

    “青楼”虽然叫做青楼,位置却不在杭州城真正的花街柳巷里,而是在最繁华热闹的安阳街的不远处,门里进出的,也常常是些摇着折扇斯文有余的少侠。眼看着往门里走的人越多,有想去而口袋里银子不够的人便开始打听:

    “兄弟,怎么今儿去青楼的人这样多?”

    “哟你还不知道啊,今儿是大名鼎鼎的任如花姑娘出来见客的日子!”

    “任如花?”听到消息的人一惊,“就是青楼最美最红的姑娘任如花?那个只卖艺不卖身的任如花?”

    “我呸!”答话的人翻个白眼不屑道,“卖艺不卖身那是给的银子不够多!有本事你提了万两黄金送上门,你看她卖不卖!”

    “……”

    杭州城里人人都在传颂的“任如花”,明明从来没有几个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却都知道她是个“绝色”,银子多到花不完的冤大头们,竟然也纷纷乐意砸下重金去听她弹曲儿。

    ……花重阳就是靠这一招,在青楼骗吃骗喝。

    渐渐夜深,青楼前面只剩门前大红灯笼下的昏黄灯光。人影稀疏,远处安阳街上却走来两个人,前面一个在身上裹着严严实实的白裘,白色毛领半竖着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丝毫不引人注目。后面一个身上也披着浅色披风,更加不引人注目。两个人慢慢走着,披风男子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而他们的脚步,悠闲的不能再休闲,要不因为是半夜时分,大概会让人误以为,他们二人其实是在春游。

    信步走过青楼门口,穿白裘的男子停下了脚步,露在衣领外头的脸往后半转过去:

    “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已经过三更了。”

    “……三更?”男子听完转过头,自语道,“要不再逛一会儿,也好。”

    “……主子,”跟从在后头轻声试探,“不如早点回去吧?你的头发刚洗过,要是受了凉,又该头疼了。”

    正走到一条巷子口,男子听到侍从的话,顿住脚步。

    从背后看去,他的头发从头顶垂下直到腰际,中间只用了丝缎松松的束着,发梢还打着绺,正像是刚洗了没干的样子。

    男子站着不动。披着浅色披风的侍从不再开口,在他身后三步处站定,安静站着。

    过了不多久,就见一个人披着深灰披风从青楼门里走出来。灯光昏黄,看不清那人的面目,却只能看到深灰披风领口处透出的大红衣领,和略显凌乱的长发。

    那个身影向着对街,渐渐走远。

    而身着白裘的男子,脚步仍然闲晃似的松松紧紧,沿着花前头人影过去的方向往前。杭州的正月初大抵已经冷极,然而夜晚无风,透着宁寂,只有地上透出的寒气砭骨。白裘男子的长发披在外头,一路走过安阳街,垂在腰际的发梢竟然结起了薄薄的一层白霜,随着他漫不经心的脚步微微闪烁。脚步在安阳街头停住,他又站了片刻,才慢慢转身,声音带着苦笑:

    “果然有些头疼了,咳。”

    披着披风的侍从默默无语的上前,递上一个小木匣子,打开。

    男子从里头拣了颗丸药,仰头吞进嘴里,咳了几声,复又抬步:

    “不早了。咳,咱们回吧。”

    次日,也是武林大会的第二天,花重阳独自一人到了西湖湖畔。

    比武台十丈开外人山人海,她费尽挤到人群边缘,看到比武台下清静肃穆的两排太师椅,匆匆一眼扫过去未见纪崇身影,却注意到最东侧空着的座位后头站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浅蓝一个粉红,分外惹眼。

    花重阳微微眯眼细看,认出那个穿着浅蓝缎衫正微微笑着说话的人是容辰飞,不由得一怔。向来她只见过容辰飞穿着白衫的模样,以为他只适合白衣服,没想到他穿上这身精致的浅蓝缎衫腰上悬着宝剑的模样竟然更好看。

    至于那个粉红衣裳的……应该是昨天未见到面的纪妃湘吧?

    一想到纪妃湘,花重阳便收回目光轻轻叹口气,然后拂拂身上衣裳扯起嘴角硬着头皮往那两个身影走过去。

    果然……

    “花重阳,是你?”

    站在容辰飞身边的粉红身影右手握着宝剑双手横胸前,挑剔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过花重阳一遍。花重阳心里叹口气,只能转脸对着一边的容辰飞微微点头:

    “容师兄。怎么不见纪叔叔?”

    “十年不见,你还是一样碍人眼。”纪妃湘往前一步挡在容辰飞前头,轻哼一声,“花重阳,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