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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部分

长时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瞪着她,欧阳怜光才结束了她和袍脚花纹所构成的世界,缓缓开腔:

    “减赋者,减田户之赋税;加税者,加商贾之算缗。岂可一概而论?大郑之赋税,田赋户税可减不可加,商贾贸易之缗税可加不可减。”

    “自大郑兴国,四海为一,开关罢梁,驰山河之禁,是以富商大甲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相通。商贾之徒,低买高卖,以无致有,不费一千而获利百倍。是以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

    “商贾者,上争王者之利,下锢齐民之业。富过王侯,田池s猎之乐拟于人君。其兼并豪党之徒,武断于乡曲,连车骑,游诸侯,交相守。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天子不可得其而臣,诸侯不可得其而友,世人所谓”素封“之家也。”

    “且夫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今本损而末余,自当减赋税以固国本,增缗税以损末余。以此为计,在下以为有两策可行,一为告缗,一为平准。告缗者,重租税以困之,可尽笼天下财货于袖中;平准者,以一官居天下财货转输之任,则垂手而挽天下之利。稍加时日,定然国富民安,用益富饶,何况区区军需之数。”【1】

    ……

    赵瑟轻轻叹了口气,转头去看邋遢。

    邋遢却在揉他腹部的衣服。一边揉一边小声嘀咕:“真是个妖精啊!这都是什么女人啊?咋都跟土匪一个品性呢?咋都敛钱都基本靠抢呢?她可真会剑走偏锋啊!我还以为她要说……哪位皇帝这么倒霉,怎么碰上她这么个妖精……”他那衣服本来就又脏又皱,这一揉越发不能看了。

    赵瑟为之失笑,心道:以后不管怎么着,都要离这个欧阳怜光远点啊!省得自己以后倒大霉。

    她推推邋遢,说:“走吧,咱们吃饭去!不是要我管饭吗?我都饿了!”

    邋遢摸摸肚子说:“这才中午,吃什么饭?还饱着呢!再等会儿,且看看那妖精还说什么。”【2】

    赵瑟可是不愿意再在这儿见识欧阳怜光的宏才机辩了,她想:反正没有总我家子周厉害。于是,她扁着嘴对邋遢说:“我又不像你住太学,我可是一大早就出来了。再说等到下午,吃过饭就该宵禁了,还要带你洗手去呢!别听了,走吧!”

    邋遢颇为踌躇地迟疑了一阵,仿佛以最大的毅力抵抗住美食诱惑一般,大义凛然地道:“那这顿饭你先欠着吧。反正……现在我在太学也有饭吃,等下次,我吃不上饭了你再请我。”

    赵瑟便取了自己的名帖递给邋遢。慷慨许诺道:“行啊,你要是无聊,上我家做个门客可好?”

    邋遢接过名帖扫了一眼,随意塞进怀里。想了想,仿佛觉得不大对劲儿,又抽出来仔细一看,这才非常诧异地望着赵瑟,问:“你,源阳赵氏?就你?”

    赵瑟心里这个丧气呀,心想:我怎么了?你咋能这么看不起人呢?你不知道什么叫人可貌相啊?她真恨不得揪着邋遢那头乱七八糟的杂毛大声质问。但出于不坐实他怀疑的考虑,她还是维持了很高格调的姿态,笑吟吟地回答邋遢说:“是啊,我就苑国夫人的孙女。”

    邋遢点点头,把名帖仔细收起来。躺下眯着向赵瑟挥手,说:“行,等太学他我轰出去了,我就上你家蹭饭去。快走吧,走吧!”

    赵瑟告辞离去,只是还没走出大门,邋遢就连喊带叫的追上来。

    邋遢精神矍铄、郑重其事地问:“拿你这名帖去你家找你能进得去门吗?你们家门房不会把我打出来吧?”

    “啊……”赵瑟发了会呆,才学着邋遢的口吻说,“能,指定能!”

    邋遢便又塌下身体,懒洋洋地去了。

    赵瑟忍不住笑出声来,突然觉得一整天的闷气都在这一笑之中消散了。

    天气暖和多了。或许是正午的太阳蒸干了青石台阶上的湿气,这时踩在上面已经完全没了滑腻的感觉。于是赵瑟踏着轻快的步伐,像小姑娘一样几乎跳跃着回到了她的马车。

    在路上,她由碧玉服侍着换了件衣服。或许是因为终于无法完全忽略欧阳怜光的原因,赵瑟忍不住选了一件淡黄的深衣来穿。去掉簪环,将高髻拆散重新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再罩上一顶高冠。赵瑟对着镜子端详了一阵,觉得其实自己这样也是很精神的,仿佛不比那个欧阳怜光差多少。

    后来,她还是重新梳妆,让碧玉为自己挽了一个很漂亮的惊鹄髻。

    进内城时,因为前面车上乘坐的柳家公子和城门守起了点争执,稍微耽搁了一点时间。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意外,本来不算什么大事,然而,就是趁着这一会儿耽搁功夫,一位出乎意料的客人追上了她们。

    这位出乎意料的客人绝对是赵瑟心目中彻头彻尾的不速之客,因为她正是欧阳怜光。

    很难形容赵瑟听到团子禀告说“欧阳小姐求见”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情。大约团子是看到她张大嘴巴呆愣着至少眨了四五下眼睛。其实,赵瑟这时候正在心里以玩笑与调侃的语气对自己说:看吧,“倒霉”来了!不知道倒霉就是那种你一躲它就会自己追着送上门的东西吗?让你躲!于是,她又得意于自己重新梳妆是怎样一种伟大的先见之明……

    赵瑟和欧阳怜光以完全正式的礼仪客气地相见,并像上都贵族女子们初见时常用的那样一种眼光彼此互相打量着。经过一番毫无意义,但据说很有必要的行礼寒暄之后,赵瑟首先开腔询问:

    “不知欧阳小姐何事?”

    “赵小姐,您看……”欧阳怜光从袍袖中抽出一张纸稿,展开在赵瑟面前,问道,“此文可是小姐在学宫所做?”

    赵瑟一看,正是自己连背带打小抄,用来交差的那份策文。当然,也就是基本由陆子周费心,基本由她来费力的那份策文。心中不由暗暗叫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但事已至此,所谓输人不输阵,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了。

    欧阳怜光兴致勃勃地称赞道:“小姐此文,气魄宏大、字字珠玑,怜光实是钦佩不已……”

    赵瑟厚着脸皮跟人家客气几句,心中想道:那是,我们家子周给写的,你想不钦佩也得行啊!

    欧阳怜光从袖中抽出一张折了几折的文稿,双手递给赵瑟,客气地言道:“此乃在下拙文,也算颇费了一些心思,还请赵小姐斧正。”

    赵瑟心中一惊,连说“不敢”。终于还是拗不过欧阳怜光,接到手上。她想:回去拿给子周看,非把她驳得体无完肤不可!

    她怕欧阳怜光真缠着让自己当面“斧正”,搞得下不来台,连忙说:“怜光小姐的大才,赵瑟虽然刚到上都不久,却也如雷贯耳。小姐的文章,赵瑟回去必定展卷细读。今日天色已晚,宵禁之时将至,只好改日再向怜光小姐讨教。那么,咱们便就此别过吧。”

    欧阳怜光非常贴心的含笑点头。赵瑟刚要溜之大吉,欧阳怜光却又抽出一份请帖递了过来。

    “一个小小的茶会,还请小姐赏光。”

    赵瑟心中暗暗叫苦,勉强接过来一看:是九月十三。她这才松了口气,九月十三是宋国夫人的赏菊宴,自己必是得去的。于是,她递了帖子给元子,作出遗憾的神情,对欧阳怜光抱歉道:“真是不巧,昨天刚接了一张帖子,也是九月十三。真是可惜!上都的宴会总是这样,欧阳小姐也经常为此头疼吧?”

    欧阳怜光点头表示理解。于是,两人作礼别过。赵瑟坐上马车,长出了一口气,展开欧阳怜光的文稿来读。

    欧阳怜光的文章,写得那是真好!尽管赵瑟心里十二分地不愿意,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文章,确实只有陆子周能与之相比。文章所写的,就是欧阳怜光在学宫所说的减赋加税之策。文章里,她就对富商加税之事,提了两条策略,一是告缗之法,一是平准之策。

    所谓告缗之法,就是无论有无有市籍,一律按照资财征收高额的税款,称为算缗。算缗税率以商人最高,匠人次之,农户再次。倘有富商隐匿资财以逃避算缗,一经发现,财产全部没收。鼓励士民告发,是为告缗。告缗者,可予其没收财产的一半儿。

    所谓平准之策,就是设置平准官,控制天下各种主要财货的生产、转输、发售。尽笼天下货物,贵则卖之,贱则买之,以平抑物价,充盈府库。为了实现平准之策,除盐铁专卖之外,丝、茶、瓷、布、粮、酒等重要货品,应全部实行专卖。

    欧阳怜光的这一番高论,看得赵瑟背后一阵一阵地发凉。倘若真如欧阳怜光所说之法行事,莫说小小的军费,便是做什么钱也够了。只是,这样做,未免太也心狠手辣。如此天下富商之家,恐怕十之八九都得倾家荡产。这位欧阳怜光,果然诚如邋遢大哥所说,是个妖精啊!

    她想起来上都路上碰见的那位王富婆,就是自己那小表婶。倘若真赶上欧阳怜光所说的行市,别说夫侍三千养不起,就连她自己吃饭的营生恐怕都危险。小表叔啊,你可真倒霉!后来赵瑟转念一想,就算欧阳怜光这套东西能作成,王富婆家也是和自家相差无几的大士族,估计她也没啥事……

    一进家门,赵瑟便直奔书房去寻陆子周。她将欧阳怜光的文章递给陆子周,说道:“子周,这篇文章你看看?”

    陆子周接了文稿在手里,未看先问:“谁的文章?”

    “是今天我撞见的一个……”赵瑟摇摇头,说,“你先别问,只看看文章便是。以前你总说,当世才俊文章,你只看一眼便知是谁写的。且看看这一文你能不能猜出来。”

    陆子周可有可无地一笑,展开文稿来读。不想字一入眼,他眉头便是一皱。越往后看,神色便越是凝重。

    “是蜀中第一才女欧阳怜光吧!”陆子周合上文稿,去望赵瑟,很认真的说,“你怎么碰见她了?”

    赵瑟几乎以看活神仙的眼光看着陆子周,赞叹道:“你还真看出来啦!子周,你怎么看出来的?”

    陆子周摇头笑道:“旁人的或许看不出来,欧阳怜光的文章……且不说别的,只是这‘告缗’与‘平准’之策,天下便只有她欧阳怜光能想得出来。”

    “那么,子周你以为他这两策如何呢?”赵瑟问

    “横征暴敛之策莫如此甚!告缗之策,无异于明抢,必生暴乱。平准之策,富商大贾无所牟利,必转而求田舍,则万物不得腾跃。虽有一时之利,必然遗祸后世甚矣。”

    赵瑟拍掌赞道:“说得好!子周,我就知道你肯定比她强!回来我就用这几句话反驳她,她必然哑口无言。”

    陆子周握住赵瑟正拍得高兴地巴掌,叹息道:“你别忙高兴。欧阳怜光其人,大才也。我说的这些,你以为她不知道吗?她之所以这么写,那是有缘故的。你看她这一段,天下土地,半集于士贵,天下财货,半集于商贾,是以仓廪不实……”

    “这还不够清楚吗?要充实国库,一是要从你们这些士族身上做文章,一是要从商贾身上做文章。她现在存士族而不论,只在商贾上面打主意,又是为何呢?实是只有这一策行得通啊!”

    赵瑟便冷笑道:“这是自然,她要想管我们收税,她便是名气再大,可也未必能等到皇帝用她。”

    陆子周便微笑着接道:“这便是了,这个道理欧阳怜光太清楚了,所以她才有此一论啊。如今天下赋税困窘,必要有个敛财之道。她这一论,正重要害,早晚必然要用的。她这个人,最善因人成事,最敢冒险,崇尚以天下之大乱达天下之大治。”

    赵瑟呼了一口气,靠在陆子周身上,叹道:“真是个……奇人。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历,回来派人打听打听……”

    “啊……”陆子周说,“她是蜀中巨商欧阳氏之后。”

    “你说什么?”赵瑟讶然道:“她竟然是商人之女?那她怎能出这种主意呢,这不是和她自己过不去吗?”

    “倒戈一击,才是最致命呀!”

    赵瑟念着陆子周这句话,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便仰头去看陆子周,问道:“你怎么这么清楚这个欧阳怜光呢?以前认识吗?”

    “是认识。”陆子周笑笑,很平淡地说,“我少年游学之时,曾在蜀中与她结交过一番。当时年少气盛,还曾认真争斗过几番。而且……”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当时她还曾向我求过婚,只是后来我们有都觉得不合适才作罢……”

    “啊!”赵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本来想要问的“你们争斗的胜负如何”也卡在舌头上。她慌乱地咬住自己的舌头,疼得几乎留下眼泪。她很想揪住陆子周详细问问,却又知道,打听丈夫婚前之事是不合适的。一时间,她脑中种种思绪纷至沓来,混杂在一起不知是什么滋味。

    赵瑟大力喘了几口气,虽然身体有点软,不得不靠在陆子周的身上,但她还是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努力用正常的语调——虽然不知道实际是不是——问:“为什么觉得不合适呢?”

    陆子周很缓慢地笑了,笑容里透着一丝落寞,一丝自信,又有一丝坚定。他的手指划过赵瑟的眉眼,描摹她眉毛的形状和眼睛的轮廓。赵瑟便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

    他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自古亦然。更可况……道不同,不相与谋!”

    作者有话要说:【1】严重抄袭史记,

    【2】一天吃两顿饭

    泪泉

    关于陆子周与欧阳怜光之间的“j情”,赵瑟有一种直冲发根的愤慨。

    事实上,她的这种愤慨是完全没有理由兼且莫名其妙的。而惟其如此,她才会如此愤慨。

    一般说来,婚前是婚前,婚后是婚后,男子婚前的感情经历在道理上说和婚后是毫无干系的。

    不同于女子可以取很多男子,可以有许多次反复尝试的机会,男人在婚姻上往往只有至关重要的一次机会——在这里,所谓的给男人第二次乃至更多次机会的所谓的“和离”以及“休离”之制往往不过是空具其名,很少有能起到实际作用的。

    毕竟,男人太多了,除非地位权势高到比如傅铁衣这种程度的,他们很难有再婚的机会。而即便是皇子王孙、贵戚权贵往往也有他们不得不谨慎考量的为难之处。

    那么,既然男子一旦傢人就基本上决定了他们一生的命运,他们——特别是出色的男人们——在傢人之前多接触一些女子,做极为慎重的考量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没有哪个女人会愚蠢得将丈夫婚前和婚后的情事混为一谈。世俗的看法认为,妻子在乎甚至询问丈夫婚前感情经历的做法是一种极为小气乃至丢人的行为。事实上,妻子们往往更倾向于将丈夫婚前的感情经历当作一种可自炫耀的资本来看待。

    道理很简单,丈夫婚前女友的数量越多,地位越高、本领越强,也就意味着最后得到他的那个女人——他的妻子越不凡。这是一个水涨船高的问题。

    女人们往往很聪明,她们都懂得这个道理。

    岂非其他的女人们,事实上,一贯以来,连赵瑟自己的确也是这么认为的。甚至在陆子周的坦然的叙说出“当时她还想我求过婚”之前,她还固执的认可女人决不应该在意丈夫婚前情史的态度是最正确的。

    然而,这句话之后,她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

    由此可见,颠覆传统的根深蒂固的观念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只要事情落在你自己头上就可以了。

    当然,所谓的颠覆永远只能停留在心底里最隐秘的角落。它是永远都不可能拿出来“丢人现眼”的。类似于“你和欧阳怜光的旧事很让我伤心,很让我难过,很让我生气”之类的言语只要一宣之出口,非但女人们会用鄙夷不解的眼光看着他,就连陆子周恐怕都会莫名其妙,认为她无理取闹,不可理喻。

    赵瑟想象不出,其他有过类似经历的妻子们是怀着什么样的一种心态才能去得意洋洋地炫耀她丈夫的前情人是某某的——这种情况很普遍。在各种各样的宴会里,比如“听说在下的小夫以前曾跟您交往过”,或者比如“您看,我都不知道,最近我家某某昨天才告诉我,原来某小姐曾经追求过他呢!”这类的说辞往往会成为贵族仕女们克敌制胜的法宝。

    现在,毫无疑问,赵瑟也有了这么一件法宝。并且,她的法宝威力奇大。想像一下吧,战胜了欧阳怜光的女人呵,她是!

    赵瑟露出一丝苦笑,她不觉得她能得意洋洋地说出这句话。

    如果可以选择,赵瑟宁愿希望陆子周以前交往的女友都是纯粹的平庸之辈。

    她甚至还有更疯狂的念头,遏制不住地去幻想欧阳怜光和陆子周的“j情”如果发生在自己和陆子周的婚后该多好。这样,她就可以仔细地盘问陆子周与欧阳怜光在一起交往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细节。之后,她就可以慷慨的原谅他。再之后,她和他快乐的相爱,并永远在一起。

    而现在,一切都被毁了。她不仅没有权利去慷慨,没有权利去询问,更加的没有权利去伤心,没有权利去生气。

    这些没有权利让她愤慨地怒发冲冠,而她又不能怒发冲冠,她被要求的,是欢心与雀跃。于是,一切愤慨被强行郁结在心里变成了愤懑,一切愤懑由于必须克制而幻化成了委屈。委屈这种东西是要让人流眼泪的,而赵瑟知道她是不能流眼泪的。

    说句不合时宜的笑话,赵瑟想,让人家以为她欢喜地哭了就不太好了吧。

    不管怎么说,赵瑟还是要感谢陆子周。毕竟,他没表现出期待赵瑟高兴的意思来。

    赵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