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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4 部分

他一边将笔下乌龟的线条涂来抹去,一面说道:“现在就要剑阁,将来还要什么?不会是我们的命吧?”

    “那正是我们接下来需要谈的,罗将军。”欧阳怜光自动忽略了罗小乙最后一句很有破坏谈判和谐的猜测。至于前面对她本人“不要脸”的评判——比那更直露的内容也不可能影响到欧阳怜光的。她继续说:“我们都需要保障,在这个基础上,你们也可以提出你们想要的条件。”

    罗小乙终于还是把那只小乌龟涂成了墨黑的一团。他扔下笔,撇了撇嘴道:“但愿你的保障能让人相信你们将来不会翻脸不认!”

    陆子周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那么,我先来谈谈我方的要求吧。”

    “首先,是蜀王的后事和小公子的地位和安全问题。”

    “啊,蜀王殿下的还没有安葬吧?”欧阳怜光十指相扣置于膝上,用很是贴心地口吻说道:“蜀王殿下并非蜀人,这主上也是知道的。落叶归根,人之常情,所以如果你们希望将灵柩运回去安葬是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的。时间、地点统统由你们来定,灵柩也可以由王府护卫。当然,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朝廷可以保证沿途的供给和安全问题。具体的人数和比例等等问题,我们可以之后详细谈。先蜀王的陵寝由朝廷征发民夫修筑,完全依照王侯应有的规制。葬礼当日,主上会亲往致祭。我想说的是,在蜀王殿下的后事问题上,主上绝对诚心诚意。至于蜀王殿下留下的小公子……”

    欧阳怜光从左手边那位官员手上接过帛书,一面浏览,一面说道:“虽然律法上规定只有女性后代才能直接承袭爵位,但小公子的情况特殊,似乎也不必完全拘泥于律法。主上同意立即册封小公子蜀国公之位,也不需要现在就决定婚约。年纪还这样小的公子,如果说因为律法上的缘故就匆忙定下婚姻,那未免也太不负责任了。”

    “不能直接封王吗?”王凤问。

    “不能。王爵传承自有其法度。反正小公子成年之后,缔结婚姻,蜀王之位自然便能够得以延续。”欧阳怜光含蓄地笑了笑,“据我所知,不封王对小公子反而更加有利一些。”

    王凤一怔。陆子周却是一挥手道:“什么时候封王姑且放在一边,欧阳大人的意思,应该是希望小公子居于长安吧?”

    欧阳怜光语气一顿,然后斩钉截铁的纠正道:“是要求,不是希望。”

    王凤立即毫不客气地反驳道:“那么,如何保证小公子平安长大呢?历史上类似的情况,莫名其妙夭折甚至是被暗害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到时候你们再起来造反不就行了?”欧阳怜光猛得扬起头说,语气里突如起来的森森的凉意使人不寒而栗。王凤顿时语塞。

    陆子周手指在桌案上无声的敲击,欧阳怜光看向他,似乎只一瞬间,她猛然绷紧的姿态就彻底放松了。“我想您应该很清楚,将孩子带到上都去远比将他留在这里安全得多。”她说,“这一点无可商量,事实上,这也是诸位能够保有现有武力和权益所必须做出的交换。我想,接下来你们要说的正是这个吧……”

    罗小乙笔锋一顿,暗中横过手肘轻轻撞了陆子周一下。陆子周叹了口气道:“我需要叶后本人明确地姿态。”

    “没问题,”欧阳怜光笃定道,“主上可以在先蜀王的葬礼上与她盟血誓。”

    陆子周点点头,向王凤做了一个手势。王凤手边一摞文书,他径直抽出压在最底下的一本递了出去。“关于蜀地的文官武将,希望朝廷能够据此加以封赏安排。”陆子周说道。

    文书经由双方佐官之手递到欧阳怜光手中。打开之前,欧阳怜光先是用手掂了掂。挺重,恐怕要价不低,她想。文书一经打开,连绵不绝的折页就“哗啦啦”的掉了下来,堆在欧阳怜光的腿上仿佛一蓬白纸花。欧阳怜光随便扫了两眼,发现上面列举的仅只田产财货一项便已逾巨万,此外还有爵位官职等等要求。纵然欧阳怜光早有破财的心理准备,也是吃了一惊。

    “未免也太过了吧?”她说。

    陆子周晒然道:“将士半生搏命,流血受伤,所为者不过荣华富贵。而今求田问舍,为子孙后代百年计,何过之有啊?”

    “是啦,是啦。”欧阳怜光叹息着重新展开刚才被自己胡乱合上的文书,仔细上看起来。半响,她方才抬头看向陆子周,有些诧异地道:“那么你呢,这封文书上,我没看见对你自己的安排。你想归隐么?那可真是太遗憾了,还以为能有一天可以和你共游终南山。”

    陆子周摇摇头道:“蜀王临终之时,欧阳大人也在场,应当知道蜀王托付我以后事。我会照顾小公子,直到他长大成人。”

    “原来如此……”

    ……

    一番唇枪舌剑,一直谈到下午,总算大体谈出了一些眉目。在之后,就是具体而细节问题的磋商了。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谈判双方的官员也有心情端起茶碗,说一些轻松的话题。陆子周将视线从天棚外蜀山雄峻的身姿上收回来,s向欧阳怜光。“另外还有一个请求”他说,“希望欧阳大人转告朝廷。”

    “是什么呢?”欧阳怜光身体前倾,微笑这说。

    “江南的战争结束之后,希望朝廷能够以宽大为怀,免除赵瑟的死罪。”

    陆子周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任何迟疑。很难相信,他能如此平静的吐出“赵瑟”这两个字,但事实就是如此。伴随他这句话,是欧阳怜光突然龟裂的笑容。

    “书记官,删掉刚才那一段记录!”欧阳怜光怒气冲冲地将茶盏扔在案上,然后质问陆子周道:“这种问题,似乎并不适合在现在的场合谈起!”

    陆子周平静道:“这不仅是我私人的要求,也是元元的遗愿。”

    元元都死了,还不是你想怎么说都可以?

    欧阳怜光冷笑一声,看向罗小乙。她的笑声中带着明显的调拨,但很遗憾,没有起到作用。罗小乙非常迟钝地冲欧阳怜光翻了个白眼,无所谓地道:“这件事,他说了算!”

    这一来,欧阳怜光反倒是平静了下来。她坐正身体,郑重其事地道“好吧,那我们就来谈谈。在此之前,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

    陆子周点头说:“好。”

    于是,罗小乙、王凤等巴蜀一番的谈判人员便起身离开了棚子。欧阳怜光的副手们却颇为踌躇。欧阳怜光道:“你们想留下旁听,我不会阻止的。不要勉强。”几名官员同样的反应就是擦汗。然后,他们也选择了退出现场。

    当棚中只剩下陆子周和欧阳怜光两个人的时候,剑拔弩张的气氛反而缓和了下来——虽然他们要说的远比剑拔弩张更令人紧张。

    “怜光,你看,那里就是剑阁。”陆子周站起来,指点远处镜壁一半高耸入云的两道石壁,以及石壁间夹着的一线天,向西南方向划去:“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你在威胁我吗,子周?”欧阳怜光打断他道。

    陆子周垂下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我不肯投降,或者没有办法坚持十年八年那样长的时间,四五年一定没问题。只是一个人的性命就能换取提前四五年的时间一统天下,很合适不过啦。”

    “用元元留下来的遗产去拯救其他女人的性命,你不觉得自己很过分吗?难道你心里不愧疚么?”

    “我愧疚不愧疚都和你没关系!”陆子周道。然后他很诧异地看了一眼欧阳怜光:“愧疚这个字眼,可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

    欧阳怜光忽地笑了:“子周啊,你可真不老实!威胁这种话也不该出自你之口啊?我们都知道,没有办法的时候才会威胁。所以……好吧,既然你说是威胁,我就当你在威胁好了。”

    晚钟

    “如果不放过赵瑟,蜀地就不投降,天下统一至少将因此推迟四到五年,”欧阳怜光点了点了头,诚心地评价道:“的确是很有效的威胁。”

    “但是,很抱歉,子周,我不能接受。”欧阳怜光正对着陆子周站立,昂然说道:“我不能接受,并非因为你的威胁无力,恰恰是因为你的威胁有力!唯其有力,所以无效。”

    “我们来算一算吧。凤仪元年散关之战,前前后后加起来一共只持续了一个月,就花费了八十万担粮食,三百万贯钱,还有数以十万计的各种箭矢粮秣。这还只是我们这一边的损失。相信你那里的损失绝不会比我们少。紧接是乙酉年汉中之战,那一次,元元主攻,我们主防,花费的少一些,但双方至少也用掉了五百万贯。而从凤仪元年至今,三年间,仅是双方在汉中一线维持必要的均势,所投入的军费,相当于宣华年间巴蜀汉中两地十年的岁入。这只是钱,再说人。三年间,死于汉中至巴蜀一线战争的精锐士兵至少五万,而普通地方军民的死伤更在这个数字的十倍之上。”

    “我们都是罪人,子周。”欧阳怜光点了点头说,“之前天下未定之时也就算了,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如果战争继续下去,就意味着牺牲和损失要无限制的持续下去,更重要的是这些牺牲和损失毫无意义。前几天,在利州剑阁一线,双方的军队发生了一些冲突。通过这次冲突,我们可以计算出来,每一天剑阁会吞掉多少钱多少人命。战争继续持续四五年,最终打进剑阁的士兵还有多少理智能剩下来,将士情绪会像火一样烧起来。那么到最后,剑阁失守之时——我们都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血洗蜀地的历史会再次重演。你很清楚这一切的,子周。”

    “子周,你知道吗?如果换另外一个人在这里用这个威胁我,那么也许我就不得不考虑妥协了。这世界从来都缺疯子。”欧阳怜光笑笑,道:“但是你,不可能。”

    欧阳怜光微微摇头,然后笃定地道:“我不相信你真的会做这种事。”

    “我并不需要你相信,更不必你妥协。”陆子周爽快地说道,“你只是需要把这个要求传递给上都就可以了。”

    “果然如此啊!”欧阳怜光挑了挑眉道,“我猜你这也是为了给叶十一解套儿。”说罢,欧阳怜光继续摇头,语气很是遗憾地道:“抱歉,子周,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不行。”

    陆子周皱眉道:“你应该不会在乎赵瑟本人的生死的。她在政治上已经完全受控,至少十年以内是左右不了大局的。至于十年之后,她就算能影响也改变不了什么了。也许她活下来,对叶十一反而没有什么影响了。真的没有必要这样不留余地,你应该给叶十一一个机会,同时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我并没有非要杀掉赵瑟的意思。不是那么回事。”欧阳怜光坦然承认道:“我也没有想到金陵事变,赵瑟的反应会这么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并不是我的错。就算是神,也有不能完全掌握的谋略。”

    “我了解你的想法。叶十一心底里一点儿都不愿意杀赵瑟,他就是那么一个自私的人。然而,碍于形势,他又非杀赵瑟不可。所以,只要你这边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会抓住。然后以此为借口,挽救赵瑟的性命。再也没有比‘为了早日一统天下’这样的大义借口更能堵住所有人的嘴的了。没错,没错,是这样……我不是不能配合你。”说到这里,欧阳怜光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但是,我们真的可以这样做吗?叶十一舍不得赵瑟,这全天下都知道。我们可以帮他找借口放掉赵瑟,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借口。尽管他们说不出来,也没办法反对,但是公道自在人心。不满和嫌隙会就此埋下,在之后的施政中,稍有触及军队的利益,这些不满和嫌隙就会爆发出来,成为天下再次大乱的导火索。在加上赵瑟活着本身所代表的政治隐患,极有可能伺机发难。这种情况,你能保证在不付出巨大代价的前提下控制得住局面么?如果我的确因为救了赵瑟一条命活到那一刻,我是没有这个把握的。子周,你告诉我,未来什么样的代价是小于今天赵瑟的一条性命的?”

    陆子周将头偏开去,言不由衷道:“只是未来罢了。”

    “再一次提醒你,不要让私人感情蒙蔽了你的双眼。”欧阳怜光义正辞严道,“你一时的良心,只会让你对大多数人犯罪,除非你永远放弃你十七岁时就立下的远大志向。”

    “我从来没有放弃过!”陆子周忽然转过身,仿佛压抑不住情绪似的宣泄道:“我宁愿我已为此而死。”他的喉咙暗哑,目光交织着光亮与黯淡,使得整个人都变成了灰白。

    “可惜哪,死那一票已经被我抢先选了,留给你的只剩下生了。”欧阳怜光笑调侃,不介意在陆子周乱七八糟的心上再加一捧杂草。

    陆子周黯然坐回自己的位置,闭上眼睛,以手按住头道:“不要说了,怜光。”

    “那么,你也承认,最简单地做法就是让赵瑟死。只有她死,才能一了百了,是最好的选择。”

    陆子周略有些无力地一摆手:“请让我再想想,欧阳。”

    欧阳怜光非常宽容的闭上嘴,暂时放过了陆子周。她笑了笑,也跟着坐了下来,端起面前的茶碗。茶早就凉透,然后欧阳怜光咽这那冷冰冰的陈茶,像品滚着清香的新茶一样,态度写意而享受。”

    在长时间的静谧以后,她缓缓地开口:“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把天下未来交到一个因为个人感情失败而精神上陷入虚无的君主。然而,稳定军心是第一位的。无论叶十一,还是我们,目前都还离不开军队的支持。两权相较取其轻,赵瑟必须得公开处死。最低程度,叶十一本人应该一直表明坚决处死赵瑟的坚决态度直至最后,这其中真的没有玩弄策略的余地。”

    陆子周,忽然睁开眼,审视欧阳怜光。

    “别这样看着我,我说过我对赵瑟的生死不感兴趣。”欧阳怜光偏过脸,似乎很有一些不适应。然后,她摊开手,无所谓的玩笑道:“何必纠结于完美呢?反正搞不了阳谋你还可以搞y谋嘛。世上每一天都有无数的y谋上演,和我无关的,我也没兴趣c手。”

    陆子周沉吟半响,谨慎地开口道:“那么,我希望前往上都的日子,定在攻破金陵之后。”

    “没问题,我想皇太后殿下也不会催着你的。”欧阳怜光将茶碗扔在案上,道,“那么,今天就谈到这里吧。不要忘了,删掉那一段记录。”

    欧阳怜光说完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天棚外走去。陆子周看着她的背部,直到她即将出门离开,才忽然开口问道:“欧阳,你仿佛很急着回长安去,出了什么事?”

    欧阳怜光脚步一顿,迟疑了一下才回应道:“那要回去之后才知道。”

    ……

    戊辰年元月二十四日,经过数日的谈判,就巴蜀归降朝廷的诸多后续之事,成都与长安方面终于达成一致。长安得到了疆土,罗小乙等人得到了富贵荣华,双方都很满意。欧阳怜光和陆子周互相握了手,和谈成立。

    然后,欧阳怜光一面和自己的小童清风和明月感慨着:“哎呀,这是时隔十五年,再次与陆子周握手呢!”,一边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她一刻都没耽误,立即就飞奔回了长安。对于汉中的地方官员,和突然被丢下来的谈判属官,欧阳怜光是这样交代的——

    “和约极其重要,内容牵涉诸多,我须得亲自回朝向主上奏报。诸君严守关城,静待朝廷旨意。”

    陆子周本人则回转成都,西南暂时平静下来。至此,天下所有的视线遂聚焦于金陵。金陵之战,即为天下一统的最后一战。金陵城破之日,亦即天下一统之时。

    戊辰年元月二十五日,在金陵主战场上,随着最后一支增援军队加入,由中原正面渡江而来,宇文翰统帅的直接攻打金陵的军队达到二十万人。于此同时,原本驻扎于荆襄的段文虎军大举攻入湖南,连克长沙、南昌,进安庆。风雨飘摇的金陵城在坚守了四个月之后,终于迎来了最后时刻。

    在接到荆襄军队迂回长沙,成功突破江西,进安庆的消息时,张襄立即就知道完了,湖口水军春汛反击的机会已经没有了。当时,张襄正在城头上拖着三天三夜没阖眼的疲倦身体坚持指挥守城,当即便是眼前一花,差点没栽倒在地,抓着亲兵的手臂才站直了。于是,立即将守城之重任交给副将,自己则匆忙赶往城内,与赵瑟商议。

    事情紧急,也等不得通报,张襄一路闯进府去。到在赵瑟的卧房门前,到底还是被霍西楼亲自出面拦在外面了。

    “大将军请稍等片刻,胎儿不大好,夫人身体正不适得厉害!”

    “她到底是生还是不生啊?”张襄很是不耐烦地发泄道,“怎么总没个痛快!”

    霍西楼有些尴尬地道:“还有一个多月,夫人才到产期呢……”

    “哪里还有一个月可等!”张襄一摔披风,似乎将全部的压力与怒火都发泄了出来,转身坐到外面厅上喝茶去了。

    大约过了一盏茶地工夫,赵瑟终于扶着侍奴出来了。她已经怀胎将近八个月了,起坐之间颇为不便。脸色苍白,的确是刚刚发作了一场的样子。赵瑟坐下来,取过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道:“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大将军请说吧。”

    张襄将袖着的军报递过去,道:“你看看这个。”

    赵瑟默默看完,沉默半响,才道:“这么说,湖南和江西已经全部丢了。金陵,会被彻底孤立包围。”

    张襄站起身,踱着步子说道:“我倒并不十分担心这只军队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