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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部分

怎么尽碰上这么些无赖?还有肖上唇那个杂种;“文化大革命”时;差点把我整死;现在竟像老太爷似的;摇着芭蕉扇在家享清福。听说他儿子考上了大学?老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现在呢?好人无好报;坏蛋享清福!母亲说:报应还是有的;只是没到时候。姑姑说:还要到什么时候?我的头都白了!

    姑姑走后;母亲感叹道:你姑姑这一辈子也真是不顺。我问:听说杨林后来又来找过姑姑?母亲说:听你姑说;那人是又来过。听说已经当了地区的专员;坐着轿车来的。他向你姑姑道了歉;说愿意娶她;弥补“文革”中的过失。你姑姑一口回绝了。

    正当我们为姑姑的事感叹唏嘘时;王仁美一步闯了进来。她对我母亲说:大婶;听说小跑在打破天地说媳妇;您看我怎么样?闺女;你不是有主了吗?我母亲问。我跟他拉倒了。考上大学就休妻;这不陈世美吗?母亲愤愤地说。大婶;不是他休我;是我休了他。王仁美说;考上个大学;有什么了不起?又放鞭炮;又放电影;太张狂了。还是小跑好;提了军官;还是不哼不哈。一回乡就下地干活。闺女;俺家跑儿配不上你啊。母亲说。大婶;这事你说了不算;得问小跑。小跑;我给你当老婆;生世界冠军;你要不要?要!我盯着她的腿说。

    第二部2

    婚礼早晨;y气森森。乌云密布;雷声滚滚。雷声过后;大雨倾盆。

    母亲念叨:这个袁腮;说是为你挑了个黄道吉日;看看;都快水漫金山了。

    上午十点多钟;王仁美在她的两个堂妹陪同下;冒着大雨来到我家。她们都穿着雨衣;好像要到河堤上去防汛。院子里用塑料薄膜支起一个棚子;里边临时盘了一个灶;我蹲在灶前;拉着风箱烧开水。堂弟五官出语无状;说:‘自卫反击战’的英雄;新娘子都进门了;你怎么还蹲在这里烧水?我说:那你来替我烧。他说:大娘安排我放鞭炮呢。大雨天放鞭炮;这可是个技术活儿。母亲站在门口喊:五官;别耍嘴了;快放。五官从怀里摸出一挂早就用塑料纸蒙好的鞭炮;点着引信;不用杆子挑;用手拎着;在大雨当中;擎着一把伞;侧着身子放。硝烟在雨中散不开;团团包围着他。看热闹的孩子;一个个都像落汤j似的;拍着巴掌;跺着脚喊:五官五官;满头青烟——这些熊孩子;都吆喝些什么词儿!我母亲说。

    按说新娘子进院后;应该一言不发;穿过堂屋;进入d房;骗腿上炕;号称“坐床”。但王仁美一进院就站在那儿;看着五官表演。硝烟把五官熏得满脸乌黑;像刚从锅灶里钻出来似的。王仁美哈哈大笑。她那两位充当伴娘的妹妹悄悄地扯她的袖子;她不理不睬。她穿了一双高跟塑料鞋;个子显得更高;好像一棵树。五官上下打量着她说:嫂子;要想跟你亲个嘴;必须踏着梯子!——五官;你给我闭嘴!我母亲大喊!王仁美说:五官;你这个傻瓜!连王胆和陈鼻亲嘴都不用踏梯子呢——听到新娘竟然站在院子里与小叔子调笑;婶子大娘们一个个交头接耳。我提着煤铲子从棚子里钻出来。孩子们拍手跺脚:英雄出来了!英雄出来了!

    我穿着新军装;戴着三等功奖章;满脸煤灰;手提煤铲;不伦不类。王仁美笑弯了腰。我心中乱糟糟;哭笑不得。这个王仁美;好像神经出了一点问题。母亲大喊:快把她弄到屋里来啊!我连讽带刺地说:夫人;请入d房吧!王仁美说:屋子里憋闷;外边凉快。孩子们拍手跺脚:嗷!嗷!嗷!我回屋端出一瓢糖果;跑到大门口;往胡同里一撒。孩子们一窝蜂扑出去;在泥水中争抢。我攥住王仁美的手腕子;把她往屋里拖。房门太矮;碰了她的额头;咕咚一声响;她大喊:哎哟;俺的娘唻;碰破俺的头了!婶子大娘们笑得前仰后合。

    屋子很小;进来这么多人;简直连腚都调不开。她们三个脱下雨衣;水淋淋的;无处悬挂;只好挂在门框上。地面本来就潮湿;每个人的脚上都带进来泥巴;水;搅拌调和;一塌糊涂。房子小;炕长不足两米;炕头上摞着王仁美娘家送来的四条新被子;两条新褥子;两条毛毯;两个枕头;几乎顶着纸天棚。王仁美p股一沾炕席就叫:哎呦俺的个亲娘;这哪里是炕;分明是个火鏊子嘛!

    我娘火了;用拐g捣着地面说:就是火鏊子;你也给我坐上去;我看看能不能把你那个腚烫熟了!

    王仁美又是一阵大笑;低声对我说:小跑;你娘还怪幽默呢!我的腚真要烫熟了;怎么生世界冠军呢?

    我几乎要气晕了;但良辰吉日又不便发作;伸手试试炕席;确实烫。因为家里客人多;七大姑八大姨本家的婶子大娘都要来吃饭;所以堂屋里那两个锅灶一直在烧火;蒸馒头炒菜煮面条;把炕席都快烤糊了。我从那摞被褥上拖下一条被子;折叠成方形;摁在墙角;说:夫人;请上去坐!王仁美嗤嗤地笑;说:小跑;你真逗;一口一个夫人叫着;你还是按咱这地方的习惯;叫我媳妇;或是像从前一样;叫我仁美。我无话可说;娶回来这样一个痴巴老婆我还能说什么?她根本听不出来;我叫她夫人;是在讽刺她;是在发泄我对她的不满。好吧;媳妇;仁美;请上炕。我在她那两个堂妹的帮助下;脱下她的鞋子;剥下那两只湿漉漉的尼龙袜子;把她掀到炕上去。她一上炕就站起来;脑袋顶着纸天棚。在如此狭窄低矮的地方;她显得更高了;那两条鹤腿;几乎没有腿肚子。她的脚也不小;几乎与我的脚媲美。她就这么赤着两只脚;在那不足两平方米的小炕上转圈。本来伴娘也应该陪新娘坐床;但一个王仁美就满了炕;她那两个堂妹只好一个站在墙角;一个坐在炕沿上。好像为了显示个头似的;她踮起脚尖;让头顶顶着纸天棚。这似乎是个好玩的游戏;她踮着脚在炕上转圈;跳跃;脑袋顶得纸天棚“嘭嘭”响。母亲手扶着门框;探头进来;说:媳妇;你把炕蹦塌了;今夜在哪里睡觉呢?她嘻嘻一笑;说:炕塌了;就在地上睡。

    【文】傍晚时;姑姑过来吃饭。一进大门就喊:姑乃乃驾到!怎么连个迎接的都没有?

    【人】我们慌忙跑出来迎接。母亲说:下这么大的雨;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书】她擎着一把油纸伞;挽着裤腿子;赤着脚;鞋子在胳肢窝里夹着。

    【屋】别说是下雨;下刀子我也要来啊!姑姑说;我侄子是英雄;英雄结婚;我能不来吗?

    我说;姑姑;我算什么英雄?我是火头军;做饭的;连个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呢。

    火头军也很重要;人是铁;饭是钢;当兵的吃不饱饭;怎能冲锋陷阵呢?姑姑说;快弄点饭我吃;吃了饭我还要赶回去;河里涨水了;待会淹没了桥;我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在家里歇两天;母亲说;好久没听你拉呱了;今晚上听你好好拉拉。

    姑姑说;那可不行;明天县政协开会呢。

    跑儿;你知道吗?母亲说;你姑姑升官了;政协里当上常委啦。

    这算什么官?姑姑说;臭杞摆碟——凑样数呢。

    姑姑进了西屋;众亲属一片忙乱。坐在炕上的;弓着腰往炕下挤;想给姑姑让位。姑姑说:都坐在原地儿别动;我吃口饭就走。

    母亲吩咐我姐姐赶快给姑姑端饭。姑姑掀起锅盖;抓出一个饽饽。饽饽烫手;颠来倒去;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将饽饽掰开;夹上几筷子粉蒸r;捏合后;咬了一大口;呜呜噜噜地说;就这样由文人书屋整理;别端碟子端碗的了;这样吃才香;我自打干上了这一行就没正儿八经地坐着吃过几顿饭。

    一边吃着;一边说;让我看看你们的d房。

    王仁美嫌炕热;坐在窗台上;借着窗外的光;看一本小人书;一边看一边笑。

    姑姑来了!我说。

    王仁美一个蹦儿就跳到了炕下;抓着姑姑一只手;说:姑姑;我有事找您;您就来了。

    找我啥事?姑姑问。

    王仁美压低了嗓门;说:听说您那儿有一种药;吃了能生双胞胎?

    姑姑脸一拉;道:你听谁说的?

    王胆说的。

    纯属造谣!——姑姑被饽饽呛了;咳着;憋得满脸通红;我姐姐递过半碗水来;姑姑喝了;拍打了几下胸口;严肃地说;别说没有这种药;即便有;谁敢拿出来给人吃?

    王胆说陈家庄有人吃了您给配的药;生了龙凤胎!王仁美说。

    姑姑把手中的半个馒头往我姐姐手里一塞说:气死我了!王胆;这个小妖精;我费了天大的劲儿才把她肚里那个孩子掏出来;她竟丧良心造我的谣言。等我见到她把她那张x嘴给豁了。

    姑姑您千万别生气;我说着;悄悄地踢了一下王仁美的小腿;低声道:闭嘴!

    王仁美夸张地大叫:哎哟亲娘唻;你把我的腿踢断了!

    我母亲生气地说:断不了的狗腿!

    婆婆;王仁美大叫:您说得不对!俺二叔家那条大黄狗的腿就被肖上唇用“铁猫”给夹断了。

    肖上唇退休还乡后;专干残害生灵的勾当。他弄了一只鸟枪;满世界打鸟;什么鸟儿都打;连被村民视为吉祥鸟儿的喜鹊也不放过。弄了一张眼儿细密的绝户网;转着圈儿捕鱼;连一寸长的小鱼苗儿也不放过。他还弄了一只“铁猫”——威力巨大的铁夹子——埋在树林子里;野坟地里;夹獾;夹黄鼠狼。王仁美二叔家的狗就是误踩了“铁猫”被夹断了腿。

    姑姑一听到肖上唇的名字;脸色就变了;咬着牙根说:这个坏种;早就该天打五雷轰;可他一直活得好好的;每日里吃香的喝辣的;身体健壮得像头公牛;可见连老天爷也惧怕恶g!

    姑姑;王仁美说;天老爷怕他;我不怕他;您有仇;我替您报!

    姑姑乐了;大笑;笑罢;说:侄媳妇;我对你说实话;刚开始;我侄儿说要娶你;我不同意;但听说是你主动把肖上唇的儿子休了;我就同意了。我说好;这个孩子有骨气。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将来咱老万家的孩子;不但要上大学;而且要上名牌大学;北大;清华;剑桥;牛津。不但要读本科;还要读硕士;博士!当教授;当科学家。对了;还要当世界冠军!

    王仁美道:姑姑;那您就该把那种生双胞胎的药给我配了;我给咱老万家多生一个好后代;把肖上唇气死!

    天哪!都说你少个心眼儿;哪里少?绕了半天我被你绕到圈里了!姑姑严肃地说;你们年轻人;要听党的话;跟党走;不要想歪门邪道。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是头等大事。书记挂帅;全党动手。典型引路;加强科研。提高技术;措施落实。群众运动;持之以恒。一对夫妻一个孩;是铁打的政策;五十年不动摇。人口不控制;中国就完了。小跑;你是共产党员;革命军人;一定要起模范带头作用。

    姑姑;你悄悄把药给我;我一口吞了;鬼都不知道。王仁美说。

    你这孩子;看来真是缺个心眼儿。姑姑道;我跟你再说一遍;根本就没有这种药!即便有;我也不能给你!姑姑是共产党员;政协常委;计划生育领导小组副组长;怎么能带头犯法?我告诉你们;姑姑尽管受过一些委屈;但一颗红心;永不变色。姑姑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党指向哪里;我就冲向哪里!小跑;你媳妇缺心眼;分不清灰热火热;你可要认清形势;不能犯糊涂。现在有人给姑姑起了个外号叫“活阎王”;姑姑感到很荣光!对那些计划内生育的;姑姑焚香沐浴为她接生;对那些超计划怀孕的——姑姑对着虚空猛劈一掌——决不让一个漏网!

    第二部3

    两年后的腊月二十三;辞灶日;女儿出生。堂弟五官;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把我们从公社卫生院拉回来。临行时姑姑对我说:我已经给你媳妇放了避孕环。王仁美把蒙住脑袋的围巾掀起;恼怒地质问姑姑:没经我同意为什么放环?姑姑把她的围巾放下来;说:侄媳妇;盖好了;别受了风。生完孩子后放环;是计生委的死命令。你要是嫁给一个农民;第一胎生了女孩;八年后;可以取环生第二胎;但你嫁给我侄子;他是军官;军队的规定比地方还严;超生后一撸到底;回家种地;所以;你这辈子;甭想再生了。当军官太太;就得付出点代价。

    王仁美呜呜地哭起来。

    我抱着用大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跳上拖拉机;对五官说:开车!

    拖拉机喷吐着黑烟;在凹凸不平的乡路上奔驰。王仁美躺在车厢里;身上蒙着一床被子;车厢颠簸得很厉害;将她的哭声颠得曲里拐弯。凭什么不经俺同意……就给俺放环……凭什么生一胎就不让生了……凭什么……

    我不耐烦地说:别哭了!这是国家政策!她哭得更凶了;从被子里伸出头——脸色苍白;嘴唇乌青;头发上沾着几根麦秸草——什么国家政策;都是你姑姑的土政策。人家胶县就没这么严;你姑姑就想立功升官;怪不得人家都骂她……

    闭嘴;我说;有什么话回家说去;一路哭嚎;也不怕被人笑话!

    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瞪着大眼问我:谁笑话我?谁敢笑话我?

    路上不断有骑自行车的人从我们身边过去。北风遒劲;遍地白霜;红日初升;人嘴里喷出的团团热气立即便在眉毛和睫毛上结成霜花。看着王仁美灰白干裂的嘴唇、乱蓬蓬的头发、直直的眼神;我心中颇觉不忍;便好言抚慰:好啦;没人笑话你;快躺下盖好;月子里落下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不怕!我是泰山顶上一青松;抗严寒斗风雪胸有朝阳!

    我苦笑一声;说:知道你能;你是英雄!你不是还想生二胎吗?把身体搞坏了怎么生?

    她的眼睛里突然放出了光彩;兴奋地说:你答应生二胎了?这可是你说的!五官;你听到了没有?你作证!

    好!我作证!五官在前边瓮声瓮气地说。

    她顺从地躺下;扯过被子蒙上头;从被子里传出她的话:小跑;你可别说话不算数;你要说话不算数;我就跟你拼了。

    拖拉机到达村头小桥时;桥上有两个人;吵吵嚷嚷的;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吵架的人;一个是我的小学同学袁腮;一个是村里的泥塑艺人郝大手。

    郝大手抓着袁腮的手腕子。

    袁腮一边挣扎一边嚎叫:你放手!放手!

    但任凭他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五官跳下车;走上前去;说:爷们;这是怎么啦?大清早的;在这里较上劲儿啦?

    袁腮道:正好;五官;你来评评理。他推着小车在前边走;我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过。本来他是靠左边;我从右边正好骑过去。但当我骑到他身后时;他却猛一调腚;拐到右边来了。幸亏我反应快;双手一撒车把;蹦到桥上;要不连人带车子一块下去了。这天寒地冻的;摔不死也要摔残。可郝大叔反赖我把他的小车撞到了桥下。

    郝大手也不反驳;只是攥着袁腮的手腕子不放。

    我抱着女儿;从车厢里跳下来。脚一着地;奇痛钻心。那天早晨;可真是冷啊。

    我一瘸一拐地走上桥面。看到桥上有一堆花花绿绿的泥娃娃。有的破碎;有的完整。桥东侧河底冰面上;躺着一辆破自行车;有一面黄色的小旗在车旁蜷曲着。我知道这面旗上绣着“小半仙”三字。这人从小即神神道道;长大后果然不凡;他既能用磁铁从牛胃中取出铁钉;又能给猪狗去势;而且还精通麻衣相术;风水堪舆;易经八卦;有人戏称他“小半仙”;他顺着杆儿爬;裁布缝了一面杏黄旗;将“小半仙”三字绣上;绑在自行车后货架上;骑起来猎猎作响。到集上c旗摆摊;竟然生意兴隆。

    桥西边的冰面上;歪斜着一辆独轮车。两根车把;有一根断了。车梁两边的柳条篓子破了;几十个泥娃娃散落冰上;大多数破成碎片;只有几个;看上去好像还完整无损。郝大手是脾气古怪的人;也是令人敬畏的人。他有两只又大又巧的手。他手里捏着一团泥;眼睛盯着你;一会儿工夫就能把你活灵活现地捏出来。即便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也没有停止捏泥孩。他爷爷就是捏泥孩的。他父亲也捏。传到他这辈;捏得更好了。他是靠捏泥孩、卖泥孩挣饭吃的人。但也不完全是这样;他完全可以捏一些泥狗、泥猴、泥老虎等工艺简单、销路广阔的玩意儿;孩子们愿意玩这个。泥塑艺人做的其实都是孩子买卖;孩子喜欢;大人才会掏钱买。但郝大手只捏泥娃娃。他家里有五间正房;四间厢房;院子里还搭了一个宽敞的大棚子。他的屋子里、棚子里摆满了泥娃娃;有粉了面、开了眉眼的成品;有等待上色的半成品。他的炕上;只留出了他躺的地方;其余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泥娃娃。他已经四十多岁了;有一张通红的大脸;花白的头发;脑后梳着小辫。络腮胡须也是花白的。我们邻县也有做泥娃娃的;但他们的泥娃娃是用模子刻出来的;所有的娃娃都是一个模样。他的泥娃娃是用手捏出来的;他的泥娃娃;一个一模样;绝不重复。都说;高密东北乡所有的娃娃;都被他捏过。都说;高密东北乡每个人都能在他的泥娃娃里找到小时候的自己。都说;他不到锅里没米时是不会赶集卖泥娃娃的。他卖泥娃娃时眼里含着泪;就像他卖的是亲生的孩子。这么多泥娃娃被砸碎了;他心里一定很痛苦。他捏着袁脸的手腕子不放是有道理的。

    我抱着女儿走到他们面前。我当兵当久了;穿上便服就感到浑身不自在;所以即便去医院陪王仁美生孩子时也穿着军装。一个抱着初生婴儿的年轻军官是很有力量的。我说:大叔;你放了袁腮吧;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是是是;大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袁腮带着哭腔说;您就饶了我吧。您的车把断了;篓子破了;我找人给你修;您的孩子跌碎了;我赔您钱。

    看在我的面子上;我说;也看在这个女孩的面子上;也看在我媳妇的面子上;你放开他;让我们开车过去。

    王仁美从车厢里探出身子;高声喊叫:郝大叔;您帮我捏两个娃娃;男的;要一模一样的。

    乡里人都说;买郝大手一个娃娃;用红绳拴着脖子;放在炕头上供奉着;生出来的孩子就跟泥娃娃一个模样。但郝大手的泥娃娃是不允许挑选的。邻县那些卖泥娃娃的;是将泥娃娃摆在地上;一大片;任人选。郝大手的娃娃是放在车篓里;篓上盖着小被子;你去买他的娃娃;他先端详你;然后伸手从篓子里往外摸;摸出哪一个;就是哪一个。有人嫌他摸出的娃娃不漂亮;他绝不给你更换;他的嘴角上;带着几分悲苦的笑容。他不说话;但你仿佛听到他在对你说:还有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