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小说网 > 都市言情 > 蛙 莫言著 > 第 8 部分

第 8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小狮子折身坐起来;又一道闪电照亮了她。那张激情洋溢的脸变得严肃冷峻。她抱着我又躺倒了。她在我耳边说:他在撒谎;王胆根本就不可能走远。

    那你们……我问;是想放她一马吗?

    这个我说了不算;要看姑姑的意思。

    姑姑是不是有这个想法呢?

    不可能;她说;姑姑如有这种想法;那她就不是姑姑了。

    那你们为什么按兵不动?你们难道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七个多月了?

    姑姑没有按兵不动;她说;姑姑安排了好几个眼线在暗中调查。

    你们查到了吗?

    这个吗……她犹豫了片刻;将脸贴到我胸前;说;对你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她就藏在燕燕的姥姥家;就藏在王仁美藏过的那个地d里。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听姑姑的。

    姑姑打算怎么办?

    是不是还想用老办法?

    姑姑不会那么笨。

    那怎么办?

    姑姑已经让人跟陈鼻谈过;告诉他我们已知道王胆藏匿在王家;并让他去通知王家;如不交出人来;明天就开链轨车来;把王家的房子和王家四邻的房子全部拉倒。

    燕燕姥爷是个倔人;他要真拗上劲儿;你们难道真要把人家的房子拉倒?

    姑姑的本意并不是让王家放人;而是让陈鼻把王胆主动带走。姑姑对陈鼻承诺了;只要带着王胆去做掉孩子;他的财产全部返还。三万八千元呢;相信他不会不动心。

    我长叹一声道:你们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呢?弄死一个王仁美难道还不够吗?

    王仁美是咎由自取。小狮子冷冷地说。

    我感到她的身体也突然变冷了。

    八

    y雨连绵;道路断绝;河水暴涨;外省前来购买吾乡所产大蜜桃的车辆;一辆也没有到来。

    家家户户都有采摘下来的桃子。有的装在篓子里;摞得小山一般;上面蒙着塑料布遮挡雨水。有的就散乱地堆在院子里;任凭雨水抽打浸泡。水蜜桃不耐储藏;往年里;收购桃子的大卡车;直接开到桃林边上;摘下来随即过磅装车;那些不畏辛劳的司机;连夜奔驰;第二天凌晨即可将桃子运往千里之外的城市。今年;老天爷仿佛要对连续发了几年桃运的人们进行惩罚;从桃子成熟开始;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晴天;大雨中雨小雨交替进行;即便不摘桃子;在树上也要烂掉。摘下来;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天一放晴;车一进来;装车就走。但这天;根本看不出放晴的预兆。

    我家只种了三十棵桃树;因为父亲年老;疏于管理;产量不高;但也摘了将近六千斤。我家果笼少;只装了十六笼;放在厢房里;剩下来的;蒙上一块塑料布;堆在院子里。父亲不时冒雨出去;揭开塑料布;捡起桃子观看。每当他揭开塑料布时;我们就会嗅到一股烂桃子的味道。

    我与小狮子新婚;女儿由父亲带着。父亲冒雨到院子里去;女儿也跟着跑出去。她举着一把小伞;伞上印着许多动物。

    女儿对我们很冷淡;但保持着足够的客气。小狮子给她糖;她将双手藏在背后不接;口中却说:谢谢阿姨。

    我说:叫妈妈。

    女儿瞪着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小狮子说:不用叫;啥都不用叫。人家都叫我小狮子呢——她指指花伞上那个小狮子——你就叫我大狮子吧。

    你会吃小孩子吗?女儿问。

    5我不吃小孩子;小狮子说;我是专门保护小孩子的呀。

    1父亲用斗笠装进来一堆烂了半边的桃子;用一把生锈的刀子削着;一边削一边叹气。

    7要吃就吃好的吧;我说。

    z这可都是钱啊!父亲说;这天;一点也不体恤老百姓啦。

    小爹——小狮子刚刚改口;叫得有点别扭;听着也感到别扭——政府不会不管的;他们一定在积极想办法。

    说政府就知道计划生育;别的事哪有心管!父亲不无怨尤地说。

    网正在这时;村委会的高音喇叭响了。父亲生怕听不清楚;慌忙跑到院子里;侧耳聆听。

    喇叭里播放通知;说公社已经与青岛、烟台等城市联系好;他们已派出车队;集中在五十里外吴家桥渡口那边;设摊收购高密东北乡的桃子。公社号召百姓;水陆并进;将桃子运到吴家桥去;价格虽然比往年便宜了一半;但总比烂成泥好。

    广播甫毕;村子里就沸腾起来。我知道沸腾了的不仅仅是我们村;而是高密东北乡的所有村庄。

    我们这里虽有大河;但船的数量很少;原先每个生产队里有几条小木船;但包产到户后;这些船都不知去向。

    人民群众中蕴藏着无穷的创造力;此话一点不假。父亲跑到厢房;从房梁上拿下四个葫芦;然后又扛出四根木料;提出绳索;在院子里扎制木筏。我脱了外衣;只穿着裤头背心;帮父亲干活。小狮子撑着伞;为我遮雨。女儿撑着她的小伞;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我示意小狮子为父亲撑伞避雨;但父亲说不用。父亲肩上披着一块塑料布;光着头;雨水与汗水混合;在他的脸上流。像我父亲这种老农民;劳动时全神贯注;下手准确而有力;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筏子很快就扎制好了。

    当我们把筏子抬出去时;河堤上已经热闹非凡。那些消逝了的木船;突然都出现了。与木船同时下了水的;还有几十个木筏;绑在木筏上的;有葫芦;有充足了气的马车内胎;还有白色的泡沫塑料。不知谁家;还弄出了一个大木盆。船只、木筏、都用绳索固定在河堤的柳树上。每条胡同里;都有扛着桃篓的人;匆匆地走来。

    那些家里养骡子与驴子的人;已经把装满桃子的驮篓装在牲口背上。几十匹大牲口;在河堤上排成一列。

    有一位泅水过来的公社干部;身穿雨衣;挽着裤管;手提着凉鞋;站在河堤上大声吆喝着。

    我看到在我家木筏前边;有一个绑扎得近乎华丽的木筏。四根粗大的杉木;用牛皮绳捆绑成“井”字形。中间的空隙用镰柄粗的圆木编排起来;筏子的下边;绑着四个红色的充足气的马车内胎。虽然筏子上已装上十几筐桃子;但筏子吃力很浅;可见这四个轮胎浮力强大。筏子的四角和中间;还绑上了五根立木;立木上撑着浅蓝色的塑料薄膜;可以遮阳;当然也可避雨。这样的筏子;绝不是半天功夫能制造出来的。

    王脚披着蓑衣;戴着斗笠;蹲在筏子前头;仿佛一个垂钓的渔翁。

    我家的木筏上只装了六篓桃子;吃水已经很深。父亲坚持要再装上两篓。我说:再装两篓可以;但您就不要去了;我一人撑去。

    父亲可能考虑到我与小狮子是结婚第二日;非要自己去;我说:爹;别争了;您看看满河堤的人;哪有您这个岁数还下河撑筏的?

    父亲说:那你小心。

    我说:放心吧;我干别的不行;凫水还行。

    万一有大风浪;就把桃子掀到水里。父亲说。

    放心吧;我说。

    我对着牵着女儿站在河堤上的小狮子挥了挥手。

    小狮子也对着我挥挥手。

    父亲把拴在树上的缆绳解下来;抛给我。

    我接住缆绳;挽好;c起长竿;戳住河堤;用力一撑;沉重的筏子缓缓向前移动。

    小心啊!

    千万小心啊!

    我掌控着木筏;沿着离河堤较近的地方;慢慢向前漂流。

    岸上的骡子和驴与我们并行。沉重的驮篓使牲口们步履沉重。几家讲究的户主;在牲口脖上系了铜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岸上的老人和孩子们跟着牲口队走一段;到达村头后;便都立住了脚。

    大河在村头;拐了一个急弯。船和筏子;在这里进入激流。一直在我的前边撑着木筏的王脚;没有随流而下;而是将筏子撑到河流拐弯处的稳水中。那边的河堤上;生长着枝繁叶茂的灌木;有许多蝉;在枝条上鸣叫。从看到王脚家的豪华木筏那一刻起;我就预感到将有事情发生。果然;王脚将筏上的桃篓掀到水中;篓子在水上漂浮;显然里边没装桃子。他将木筏撑入灌木丛中;我看到;高大的陈鼻;抱着大肚子王胆;跳上木筏。在他的后边;王肝抱着陈耳;也跳上了木筏。

    他们随即将筏顶的塑料布放下来;形成一圈帷幕。王脚手持长杆;恢复了当年手持长鞭站在车辕上驱马前进的雄姿;威风不减当年。他腰杆子笔挺;可见确如姑姑所说;他的弓腰驼背;完全是装出来的。而所谓的“父子绝交”;可见也是气话;一到关键时刻;上阵还需父子兵。但不管怎么说;我从心底里还是祝福他们;希望他们能够载着王胆;逃到他们想去的地方。当然;想到姑姑为了此事所付出的无数心机;我又感到些微的遗憾。

    王脚的筏子浮力强大;载重又轻;很快就超越了我们。

    两岸的村庄里;都有木筏和小船下水。当我们漂浮到那个曾经让姑姑头破血流的东风村时;数百个木筏;数十条木船;在河心汇集成一条长龙;顺流而下。

    我的目光一直在追随着王家的木筏。它虽然超越了我们;但一直未从我的视野中消逝。

    王家的木筏毫无疑问是那天最骄傲的木筏;犹如一辆夹杂在平庸轿车队伍中的“悍霸”。

    它不但骄傲而且神秘。看到过大河拐弯处那一幕的人;自然知道塑料帷幕里隐藏的秘密;没见过这一幕的人;则不免侧目而视;心生疑惑。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筏上载的都不是桃子。

    现在;我回想起来;当姑姑的那艘计划生育专用船开足了马力从我们筏边快速驶过时;我的心中;产生的是一种莫名的激动。这艘船已经不是1970年代那艘土造的机器船;而是一艘r白色的、流线型的快艇。半封闭的驾驶室前是透明的有机玻璃;驾驶着这艘新船的依然是那个秦河;但他的头颅已经花白。姑姑和我的新婚妻子小狮子手扶着驾驶室后的栏杆站立着;风使她们的衣裳往后摆去。我看到了小狮子球一般的胸脯;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在她们身后;有四个男人对面坐在船舷两侧的座位上。他们的船激起的浪花溅到我们筏上;她们的船造成的水涡使我们的木筏上下颠簸。我相信船贴着我的木筏驶过时小狮子看到了我;但她连一个招呼也没跟我打;刚刚与我结婚的小狮子仿佛是另外一个人。我心中浮起一种梦幻般的感觉;此前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梦中的情景。小狮子的冷漠使我的心迅速偏向了逃亡者;王胆;快逃啊!王脚;快撑啊!

    姑姑的船从木筏队中斜c过去;冲向在右前方单独漂流的王家木筏。

    姑姑的船并没有超越王家的筏;而是与它并行。机船放慢了速度;几乎听不到马达声。船与筏之间隔着约有两三米的距离。船继续向筏靠近;显然是想用这种方式将木筏向河堤。王脚c着木杆;撑着机船的船舷;他大概是想借此摆脱险境;但木筏在反作用力下;渐渐地被出中流。

    机船上一个男人;c起一根顶端安装有铁钩的木杆;对准木筏顶上的塑料布用力一拉。塑料布应声而裂。他又c杆划了几下子;筏上的一切便暴露无遗了。

    王脚手持木杆;擂打着船上的人。船上的男人用手中的木杆招架着。而此时;王肝和陈鼻;每人手持一根木浆;坐在木筏两侧;奋力划桨。在他们中间;是那袖珍女人王胆;她左手揽着将脸藏在她腋窝里的陈耳;右手捂着球状肚腹;在木g击打声中;浪潮澎湃声中;间或响起她尖厉的叫声:姑姑;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就在木筏渐渐脱离机船时;小狮子对着木筏的方向奋力一跳;扑通一声;落在了河中。她不会凫水;在水中沉浮。姑姑大叫救人。趁此机会;陈鼻和王肝奋力划水;使木筏又入中流。

    搭救小狮子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船上的男人将木杆伸给她;将她拖至船舷时;她却伸手抓住那人的腿;将他也拽入水中。这又是一个不善游泳的。船上的人;只好跳下水救人;而驾船的秦河;似乎也大失了水准。气得姑姑在船上跳脚大骂。木筏和木船上的人;无人出手相助。但小狮子毕竟是我的妻子;我努力撑杆拨水;试图将木筏向她靠拢;但后边一架木筏斜刺里冲上来;几乎将我的木筏撞翻。眼见着小狮子在水中露头的时候越来越少;我没再犹豫;舍弃木筏和桃子;纵身跳入激流;挥臂向前;去救我的妻子。

    在小狮子跳入水中那一瞬间;我心中便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事后;小狮子报功似的对我说;她嗅到了血的味道;是那种产妇特有的圣洁的血的味道。她同时也看到了王胆腿上的血。她故意跳到水中——当然这行为也可以做别的解释——借此拖延时间;她冒着被淹死的危险拖延时间;她说她对着河中的神灵祈祷着:王胆;你抓紧时间;快生啊;你快生啊;只要孩子出了“锅门”;就是一条生命;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个公民;就会受到保护;孩子是祖国的花朵;孩子是祖国的未来。当然;她说;这点小聪明;根本瞒不了姑姑;我一撅尾巴;姑姑就知道我要拉什么屎。

    等我们把小狮子和另一名计划生育干部救上机船时;王家的木筏已划出起码三里之遥。而此时;机动船又熄了火;秦河满头大汗;一遍遍地发动机器。姑姑暴跳如雷;小狮子和那名计生干部趴在船边;头伸到舷外;哇哇地吐水。

    姑姑跳了一阵;突然冷静下来。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悲凉的笑容。一线阳光从云层中s出;照着姑姑的脸;也照着浊浪滚滚的河面;使姑姑像一个末路的英雄。她坐在船舷;低声对秦河说:别装了;都别装了。

    秦河怔了一下;一下子就将机器发动起来。机船如离弦之箭;直冲着王家木筏而去。

    我拍打着小狮子的脊背;偷眼看着姑姑;姑姑时而低眉垂眼;时而咧嘴一笑。她在想什么呢?我猛然想到;姑姑已经47岁了;她的青春岁月早已结束;现在;她正在中年的路上行走;但她的饱经沧桑的脸上;已经显出老者的凄凉。我想起母亲生前不止一次地说过;女人生来是干什么的?女人归根结底是为了生孩子而来。女人的地位是生孩子生出来的;女人的尊严也是生孩子生出来的;女人的幸福和荣耀也都是生孩子生出来的。一个女人不生孩子是最大的痛苦;一个女人不生孩子算不上一个完整的女人;而且;女人不生孩子;心就变硬了;女人不生孩子;老得格外快。母亲的话是针对姑姑而说;但母亲从来没有当着姑姑的面说过。姑姑的老;是不是真的与没生孩子有关?姑姑已经47岁;如果抓紧时间结婚;是否还有生孩子的可能;但能够成为姑姑丈夫的那个男人;到底在哪里呢?

    姑姑的船很快就追上了王家的木筏。接近木筏时;秦河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向前靠拢。

    王脚立在筏尾;手持长竿;金刚怒目;摆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势。

    王肝抱着陈耳;坐在筏头。

    陈鼻在筏中;揽着王胆;哭着;笑着;喊叫着:王胆;你快生啊!快啊!生出来就是一条性命啊!生出来她们就不敢给咱捏死啊!万心;小狮子;你们败了!哈哈;你们败了啊!

    泪水沿着这个大胡子男人的脸;一行行地滚下来。

    与此同时;王胆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撕肝裂胆般的哭叫声。

    机船与木筏紧挨着时;姑姑一探身;伸出了一只手。

    陈鼻摸出一把刀子;凶神恶煞般的:把你的魔爪缩回去!

    姑姑平静地说:这不是魔爪;这是一只妇产科医生的手。

    我鼻子一酸;心中猛省;大声喊:陈鼻;快把姑姑接上筏去!让姑姑给王胆接生!

    我用木杆勾住了筏子的立柱。姑姑移动着沉重的身体;登上了木筏。

    小狮子提起药箱;纵身跳到了筏上。

    当她们用剪刀豁开王胆浸透鲜血的裤子时;我背过身去;但我的手在背后死死地拽住木杆;使木筏与机船难以分离。

    我的脑海里浮现着一瞬间看到的王胆形象:她躺在木筏上;下t浸在血水中。身体短小;肚子高隆;仿佛一条愤怒、惊恐的海豚。

    大河滚滚;不舍昼夜。重云开裂;日光如电。运桃的筏队摇头摆尾而行;我的筏子;在无人掌控的情况下竟然也顺流而下。

    我期盼着。我在王胆的哭叫声中期盼着;在浪涛澎湃声中期盼着;在岸上毛驴的高亢叫声中期盼着。

    筏上传来了婴儿喑哑的哭声。

    我猛然回过头去;看到姑姑双手托着这个早产的赤子;小狮子用一根纱布缠着婴儿的腹部。

    又是一个女孩;姑姑说。

    陈鼻颓然垂首;仿佛泄了气的轮胎。他双拳轮番击打着自己的脑袋;痛苦万端地说:天绝我也……天绝我也……老陈家五世单传;没想到绝在我的手里……

    姑姑骂道:你这个畜生!

    尽管姑姑的船载着王胆和新生婴儿疾驰返航;但终究也未能挽救王胆的生命。

    据小狮子说;王胆死前回光返照;神志清醒了一会儿。她的血流光了;脸色像金纸一样。她对着姑姑微笑着;嘴里似乎嘟哝着什么。姑姑将身体凑上去;侧耳听着她的话。小狮子说她没听清王胆对姑姑说了什么;但姑姑肯定听清了。王胆脸上的金色消褪;变成灰白的颜色。她的眼睛圆睁着;但已经放不出光芒了。她身体蜷缩着;像一只倒干了粮食的瘪口袋;又像一只钻出了飞蛾的空茧壳。姑姑在王胆尸体旁坐着;深深地低着头。良久;姑姑站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像问小狮子;又像自言自语:这算怎么回事呢?

    王胆不足月的女儿陈眉;在姑姑和小狮子的精心护理下;终于度过了危险期;活了下来。

    第四部序

    亲爱的杉谷先生:

    我们退休后搬回高密居住;不觉已经三年。期间虽有一些小曲折;但最终却有了大惊喜。您对我寄给您的有关姑姑的材料评价甚高;让我诚惶诚恐。您说这些材料稍加整理即可当作小说发表;但我心存疑惧。一是怕出版社不愿接受这种题材的小说;二是怕万一发表之后;会惹姑姑生气。尽管我已经在某些方面尽量地“为长者讳”了;但还是将许多令她伤心的事情披露出来。至于我自己;确实是想用这种向您诉说的方式;忏悔自己犯下的罪;并希望能找到一种减轻罪过的方法。您的安慰和开导;使我心中豁亮了许多。既然写作能赎罪;那我就不断地写下去。既然真诚的写作才能赎罪;那我在写作时一定保持真诚。

    十几年前我就说过;写作时要触及心中最痛的地方;要写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记忆。现在;我觉得还应该写人生中最尴尬的事;写人生中最狼狈的境地。要把自己放在解剖台上;放在聚光镜下。

    二十多年前;我曾经大言不惭地说过:我是为自己写作;为赎罪而写作当然可以算作为自己写作;但还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