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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那天抬着我乃乃的四个轿夫中,有一个成了我的爷爷——他就是余占鳌司令。那时候他二十郎当岁,是东北乡打棺抬轿这行当里的佼佼者——我爷爷辈的好汉们,都有高密东北乡人高粱般鲜明的性格,非我们这些孱弱的后辈能比——当时的规矩,轿夫们在路上开新娘子的玩笑,如同烧酒锅上的伙计们喝烧酒,是天经地义的事,天王老子的新娘他们也敢折腾。

    高粱叶子把轿子磨得嚓嚓响,高粱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哭声,打破了道路上的单调。哭声与吹鼓手们吹出的曲调十分相似。乃乃想到乐曲,就想到那些凄凉的乐器一定在吹鼓手们手里提着。乃乃用脚撑着轿帘能看到一个轿夫被汗水溻湿的腰,乃乃更多地是看到自己穿著大红绣花鞋的脚,它尖尖瘦瘦,带着凄艳的表情,从外边投进来的光明罩住了它们,它们像两枚莲花瓣,它们更像两条小金鱼埋伏在澄澈的水底。两滴高粱米粒般晶莹微红的细小泪珠跳出乃乃的睫毛,流过面颊,流到嘴角。乃乃心里又悲又苦,往常描绘好的、与戏台上人物同等模样、峨冠博带、儒雅风流的丈夫形象在泪眼里先模糊后漶灭,乃乃恐怖地看到单家扁郎那张开花绽彩的麻风病人脸,乃乃透心地冰冷。乃乃想这一双乔乔金莲,这一张桃腮杏脸,千般的温存,万种的风流,难道真要由一个麻风病人去消受?如其那样,还不如一死了之。高粱地里悠长的哭声里,夹杂着疙疙瘩瘩的字眼:青天哟——蓝天哟——花花绿绿的天哟——棒槌哟亲哥哟你死了——可就塌了妹妹的天哟——。我不得不告诉您,我们高密东北乡女人哭丧跟唱歌一样优美,民国元年,曲阜县孔夫子家的“哭丧户”专程前来学习过哭腔。大喜的日子碰上女人哭亡夫,乃乃感到这是不祥之兆,已经沉重的心情更加沉重。这时,有一个轿夫开口说话:“轿上的小娘子,跟哥哥们说几句话呀!远远的路程,闷得慌。”

    乃乃赶紧拿起红布,蒙到头上,顶着轿帘的脚尖也悄悄收回,轿里又是一团漆黑。

    “唱个曲儿给哥哥们听,哥哥抬着你哩!”

    吹鼓手如梦方醒,在轿后猛地吹响了大喇叭,大喇叭说:

    “呣咚——呣咚——”

    “猛捅——猛捅——”轿前有人模仿着喇叭声说,前前后后响起一阵粗野的笑声。

    乃乃身上汗水淋漓。临上轿前,曾外祖母反复叮咛过她,在路上,千万不要跟轿夫们磨牙斗嘴,轿夫,吹鼓手,都是下九流,j刁古怪,什么样的坏事都干得出来。

    轿夫们用力把轿子抖起来,乃乃的p股坐不安稳,双手抓住座板。

    “不吱声?颠!颠不出她的话就颠出她的n!”

    轿子已经像风浪中的小船了,乃乃死劲抓住座板,腹中翻腾着早晨吃下的两个j蛋,苍绳在她耳畔嗡嗡地飞,她的喉咙紧张,蛋腥味冲到口腔,她咬住嘴唇。不能吐,不能吐!乃乃命令着自己,不能吐啊,凤莲,人家说吐在轿里是最大的不吉利,吐了轿一辈子没好运……

    轿夫们的话更加粗野了,他们有的骂我曾外祖父是个见钱眼开的小人,有的说鲜花c到牛粪上,有的说单扁郎是个流白脓淌黄水的麻风病人,他们说站在单家院子外,就能闻到一股烂r臭味,单家的院子里,飞舞着成群结队的绿头苍绳……

    “小娘子,你可不能让单扁郎沾身啊,沾了身你也烂啦!”

    大喇叭小唢吶呜呜咽咽地吹着,那股蛋腥味更加强烈,乃乃牙齿紧咬嘴唇,咽喉里像有只拳头在打击,她忍不住了,一张嘴,一股奔突的脏物蹿出来,涂在了轿帘上,五只苍绳像子弹一样s到呕吐物上。

    “吐啦吐啦,颠呀!”轿夫们狂喊着,“颠呀,早晚颠得她开口说话。”

    “大哥哥们……饶了我吧……”乃乃在呃嗝中,痛不欲生地说着,说完了,便放声大哭起来。乃乃觉得委屈,乃乃觉得前途险恶,终生难脱苦海。爹呀,娘呀,贪财的爹,狠心的娘,你们把我毁了。

    乃乃放声大哭,高粱深深震动。轿夫们不再颠狂,推波助澜、兴风作浪的吹鼓手们也停嘴不吹。只剩下乃乃的呜咽,又和进了一支悲泣的小唢吶,唢吶的哭声比所有的女人哭泣都优美。乃乃在唢吶声中停住哭,像聆听天籁一般,听着这似乎从天国传来的音乐。乃乃粉面凋零,珠泪点点,从悲婉的曲调里,她听到了死的声音,嗅到了死的气息,看到了死神的高粱般深红的嘴唇和玉米般金黄的笑脸。

    轿夫们沉默无言,步履沉重。轿里牺牲的哽咽和轿后唢吶的伴奏,使他们心中萍翻桨乱,雨打魂幡。走在高粱小径上的,已不像迎亲的队伍,倒像送葬的仪仗。在乃乃脚前的那个轿夫——我后来的爷爷余占鳌,他的心里,有一种不寻常的预感,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把他未来的道路照亮了。乃乃的哭声,唤起他心底早就蕴藏着的怜爱之情。

    轿夫们中途小憩,花轿落地。乃乃哭得昏昏沉沉,不觉地把一只小脚露到了轿外。轿夫们看着这玲珑的、美丽无比的小脚,一时都忘魂落魄。余占鳌走过来,弯腰,轻轻地,轻轻地握住乃乃那只小脚,像握着一只羽毛未丰的鸟雏,轻轻地送回轿内。乃乃在轿内,被这温柔感动,她非常想撩开轿帘,看看这个生着一只温暖的年轻大手的轿夫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千里姻缘一线穿,一生的情缘,都是天凑地合,是毫无挑剔的真理。余占鳌就是因为握了一下我乃乃的脚唤醒了他心中伟大的创造新生活的灵感,从此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也彻底改变了我乃乃的一生。

    花轿又起行,喇叭吹出一个猿啼般的长音,便无声无息。起风了,东北风,天上云朵麇集,遮住了阳光,轿子里更加昏暗。乃乃听到风吹高粱,哗哗哗啦啦啦,一浪赶着一浪,响到远方。乃乃听到东北方向有隆隆雷声响起。轿夫们加快了步伐。轿子离单家还有多远,乃乃不知道,她如同一只被绑的羔羊,愈近死期,心里愈平静。乃乃胸口里,揣着一把锋利的剪刀,它可能是为单扁郎准备的,也可能是为自己准备的。

    乃乃的花轿行走到蛤蟆坑被劫的事,在我的家族的传说中占有一个显要的位置。蛤蟆坑是大洼子里的大洼子,土壤尤其肥沃,水份尤其充足,高粱尤其茂密。乃乃的花轿行到这里,东北天空抖着一个血红的闪电,一道残缺的杏黄色阳光,从浓云中,嘶叫着s向道路。轿夫们气喘吁吁,热汗涔涔。走进蛤蟆坑,空气沉重,路边的高粱乌黑发亮,深不见底,路上的野草杂花几乎长死了路。有那么多的矢车菊,在杂草中高扬着细长的j,开着紫、蓝、粉、白四色花。高粱深处,蛤蟆的叫声忧伤,蝈蝈的唧唧凄凉,狐狸的哀鸣悠怅。乃乃在轿里,突然感到一阵寒冷袭来,皮肤上凸起一层细小的j皮疙瘩。乃乃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听到轿前有人高叫一声:

    “留下买路钱!”

    乃乃心里咯登一声,不知忧喜,老天,碰上吃饼的了!

    高密东北乡土匪如毛,他们在高粱地里鱼儿般出没无常,结帮拉伙,拉驴绑票,坏事干尽,好事做绝。如果肚子饿了,就抓两个人,扣一个,放一个。让被放的人回村报信,送来多少张卷着j蛋大葱一把粗细的两榨多长的大饼。吃大饼时要用双手卡住往嘴里塞,故曰“拤饼”。

    “留下买路钱!”那个吃拤饼的人大吼着。轿夫们停住,呆呆地看着劈腿横在路当中的劫路人。那人身体不高,脸上涂着黑墨,头戴一顶高粱篾片编成的斗笠,身披一件大蓑衣,蓑衣敞着,露出密扣黑衣和拦腰扎着的宽腰带。腰带里别着一件用红绸布包起的鼓鼓囊囊的东西。那人用一只手按着那布包。

    乃乃在一转念间,感到什么事情也不可怕了,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她掀起轿帘,看着那个吃拤饼的人。

    那人又喊:“留下买路钱!要不我就崩了你们!”他拍了拍腰里那件红布包裹着的家伙。

    吹鼓手们从腰里摸出曾外祖父赏给他们的一串串铜钱,扔到那人脚前。轿夫放下轿子,也把新得的铜钱掏出,扔下。

    那人把钱串子用脚踢拢成堆,眼睛死死地盯着坐在轿里的我乃乃。

    “你们,都给我滚到轿子后边去,要不我就开枪啦!”他用手拍拍腰里别着的家伙大声喊叫。

    轿夫们慢慢吞吞地走到轿后,余占鳌走在最后,他猛回转身,双目直吃拤饼的人。那人瞬间动容变色,手紧紧捂住腰里的红布包,尖叫着:“不许回头,再回头我就毙了你。”

    劫路人按着腰中家伙,脚不离地蹭到轿子前伸手捏捏乃乃的脚。乃乃粲然一笑,那人的手像烫了似的紧着缩回去。

    “下轿,跟我走!”他说。

    乃乃端坐不动,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样。

    “下轿!”

    乃乃欠起身,大大方方地跨过轿杆,站在烂漫的矢车菊里。乃乃右眼看着吃拤饼的人,左眼看着轿夫和吹鼓手。

    “往高粱地里走!”劫路人按着腰里用红布包着的家伙说。

    乃乃舒适地站着,云中的闪电带着铜音嗡嗡抖动,乃乃脸上粲然的笑容被分裂成无数断断续续的碎片。

    劫路人催着乃乃往高粱地里走,他的手始终按着腰里的家伙。乃乃用亢奋的眼睛,看着余占鳌。

    余占鳌对着劫路人笔直地走过去,他薄薄的嘴唇绷成一条刚毅的直线,两个嘴角一个上翘,一个下垂。

    “站住!”劫路人有气无力地喊着:“再走一步我就开枪!”他的手按在腰里用红布包裹着的家伙上。

    红高粱。7

    余占鳌平静地对着吃拤饼的人走,他前进一步,吃拤饼者就缩一点。吃拤饼的人眼里跳出绿火花,一行行雪白的清明汗珠从他脸上惊惶地流出来。当余占鳌离他三步远时,他惭愧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跑,余占鳌飞身上前,对准他的p股,轻捷地踢了一脚,劫路人的身体贴着杂草梢头,蹭着矢车菊花朵,平行着飞出去,他的手脚在低空中像天真的婴孩一样抓挠着,最后落到高粱棵子里。

    “爷们,饶命吧!小人家中有八十岁的老母,不得已才吃这碗饭。”劫路人在余占鳌手下熟练地叫着。余占鳌抓着他的后颈皮,把他提到轿子前,用力摔在路上,对准他吵嚷不休的嘴巴踢了一脚。劫路人一声惨叫,半截吐出口外,半截咽到肚里,血从他鼻子里流出来。

    余占鳌弯腰,把劫路人腰里那家伙拔出来,抖掉红布,露出一个弯弯曲曲的小树疙瘩,众人嗟叹不止。

    那人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余占鳌说:“劫路的都说家里有八十岁的老母。”他退到一边,看着轿夫和吹鼓手,像狗群里的领袖看着群狗。

    轿夫吹鼓手们发声喊,一拥而上,围成一个圈圈,对准劫路人,花拳绣腿齐施展。起初还能听到劫路人尖利的哭叫声,一会儿就听不见了。乃乃站在路边,听着七零八落的打击r体的沉闷声响,对着余占鳌顿眸一瞥,然后仰面看着天边的闪电,脸上凝固着的,仍然是那种粲然的、黄金一般高贵辉煌的笑容。

    一个吹鼓手挥动起大喇叭,在劫路者的当头心儿里猛劈了一下,喇叭的圆刃劈进颅骨里去,费了好大劲儿才拔出。劫路人肚子里咕噜一声响,痉挛的身体舒展开来,软软地躺在地上。一线红白相间的y体,从那道深刻的裂缝里慢慢地挤出来。

    “死了?”吹鼓手提着打瘪了的喇叭说。

    “打死了,这东西,这么不经打!”

    轿夫吹鼓手们俱神色惨淡,显得惶惶不安。

    余占鳌看看死人,又看看活人,一语不发。他从高粱上撕下一把叶子,把轿子里乃乃呕吐出的脏物擦掉,又举起那块树疙瘩看看,把红布往树疙瘩上缠几下,用力甩出,飞行中树疙瘩抢先,红包布落后,像一只赤红的大蝶,落到绿高粱上。

    余占鳌把乃乃扶上轿说:“上来雨了,快赶!”

    乃乃撕下轿帘,塞到轿子角落里,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看着余占鳌的宽肩细腰。他离着轿子那么近,乃乃只要一翘脚,就能踢到他青白色结实的头皮。

    风利飕有力,高粱前推后拥,一波一波地动,路一侧的高粱把头伸到路当中,向着我乃乃弯腰致敬。轿夫们飞马流星,轿子出奇地平稳,像浪尖上飞快滑动的小船。蛙类们兴奋地鸣叫着,迎接着即将来临的盛夏的暴雨。低垂的天幕,y沉地注视着银灰色的高粱脸庞,一道压一道的血红闪电在高粱头上裂开,雷声强大,震动耳膜,乃乃心中亢奋,无畏地注视着黑色的风掀起的绿色的浪潮,云声像推磨一样旋转着过来,风向变幻不定,高粱四面摇摆,田野凌乱不堪。最先一批凶狠的雨点打得高粱颤抖,打得野草觳觫,打得道上的细土凝聚成团后又立即迸裂,打得轿顶啪啪响。雨点打在乃乃的绣花鞋上,打在余占鳌的头上,斜s到乃乃的脸上。

    余占鳌他们像兔子一样疾跑,还是未能躲过这场午前的雷阵雨。雨打倒了无数的高粱,雨在田野里狂欢,蛤蟆躲在高粱根下,哈达哈达地抖着颌下雪白的皮肤,狐狸蹲在幽暗的d里,看着从高粱上飞溅而下的细小水珠,道路很快就泥泞不堪,杂草伏地,矢车菊清醒地擎着湿漉漉的头。轿夫们肥大的黑裤子紧贴在r上,人都变得苗条流畅。余占鳌的头皮被冲刷得光洁明媚,像乃乃眼中的一颗圆月。雨水把乃乃的衣服也打湿了,她本来可以挂上轿帘遮挡雨水,她没有挂,她不想挂,乃乃通过敞亮的轿门,看到了纷乱不安的宏大世界。

    父亲分拨着高粱,向着西北方向,我们的村庄,飞快地钻。人脚獾沿着高粱垄沟笨拙地逃窜,父亲顾不上理它。父亲上了那条土路,没了高粱的羁绊,跑得像野兔一样快,沉重的勃郎宁手枪把他的红布腰带坠成一牙残月。手枪颠打着他的胯骨,在麻辣的痛楚中,父亲觉得自己成了举刀跃马的男子汉。村庄遥遥在望,村头那棵郁郁青青已逾百年的白果树,严肃地迎接着父亲。父亲把枪拔出,举在手里,边跑,边瞄着在天空中滑来滑去的优雅的鸟影。

    街道上空无一人,不知谁家的一条瘸腿瞎眼的毛驴,拴在一堵灰泥剥落的土墙边上,毛驴垂头而立,一动不动。露天的石碾上,落着两只深蓝的乌鸦。村里的人,都集中到我家烧酒作坊前一个土场上。这场上曾经铺红叠丹,堆满了我家收购的红高粱。那时候乃乃常手持白尾拂尘,跚跚移动着小脚,看着我家醉醺醺的伙计,用木斗收购高粱,乃乃的脸上染着灿烂的朝霞。场上的人都面向东南方向,听着随时可能传来的枪响。一些和我父亲年龄相仿的顽童,虽然手脚发痒,但也不敢打闹。

    父亲和去年用杀猪刀把罗汉大爷零割活剥了的孙五从两个方向跑到场内。孙五干了那事后,就精神错乱,手舞足蹈,眼睛笔直,腮上r跳,胡言乱语,口吐白沫,扑地跪倒,喊着:“大哥大哥大哥,太君让我干,我不敢不干……你死后升了天,骑白马,佩雕鞍,穿蟒袍,坠金鞭……”村里人见他这样,也就把恨他的心淡了。孙五疯了几个月,又添了新症候:他在一阵喊叫之后,突然口眼喎斜,鼻涕口水淋淋漓漓,话也说不清了。村里人说这是上天报应。

    父亲手提勃郎宁,气喘吁吁,一头皮高粱上的白粉红尘。孙五衣衫成缕,大肚子上布满皱纹,左腿棒硬右腿软弱,蹦跶进场子,没人理他。人们都看我英气勃勃的父亲。

    乃乃走到父亲面前。乃乃刚过三十岁,扎着盘头髻,刘海五绺,像稀疏的珠帘遮着光洁的额头。乃乃的眼睛里永远秋水汪汪,有人说是被高粱酒熏的。十五年风雨狂心魂激荡,我乃乃由黄花姑娘变成了风流少妇。

    乃乃问:“怎么啦?”

    父亲呼呼喘着气,把勃郎宁手枪c进腰带。

    “鬼子没来?”乃乃问。

    父亲说:“冷支队,狗娘养的,我们饶不了他!”

    “怎么回事?”乃乃问。

    父亲说:“扜拤饼。”

    “没听到打呀!”乃乃说。

    父亲说:“斡拤饼,多卷j蛋大葱。”

    乃乃问:“鬼子没有来?”

    “余司令让扜拤饼,要你亲自送去!”

    父亲转身要跑,被乃乃伸手拉住,乃乃说:“豆官,告诉娘,冷支队是怎么回事?”

    父亲挣开乃乃的手,气汹汹地说:“冷支队没见影,余司令饶不了他们。”

    父亲跑了。乃乃追着父亲瘦小的背景,叹了一口气。空阔的场上,孙五歪立着,僵着眼望着乃乃,他的手比划着,口水吐噜吐噜地在嘴上流。

    乃乃不理孙五,向倚在墙边上的一个长脸姑娘走去。长脸姑娘对着乃乃吃吃地笑。乃乃走到她眼前时,她忽然蹲下身,双手紧紧地捂住裤腰,尖声哭起来。她的两只深潭般的眼睛里,跳出疯傻的火星。乃乃摸着她的脸说:“玲子,好孩子,别怕。”

    十七岁的玲子姑娘,当时是我们村第一号美女。余司令初挑大旗招兵买马,聚起了一支五十多人的队伍,队伍里有一个穿一身黑制服,穿一双白皮鞋,面色苍白,留着乌黑长发的瘦削青年。据说玲子爱上了这个青年。他c着一口漂亮的京腔,从来不笑,眉毛日日紧蹙,双眉之间有三条竖纹,人们都叫他任副官。玲子觉得任副官冷俏的外壳里,有一股人的灼热,烧燎得她坐立不安。那时候余司令的队伍每天上午都在我家收购高粱的空场上练习步伐。吹大喇叭的吹鼓手刘四山是余司令队伍里的号兵,大喇叭权充军号。每次训练前,刘四山就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