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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部分

    “纪泰,你听我说。”

    “今敏,你为什么要导演这一出戏。”

    今敏忽然说出心事:“因为我想纪和快乐,我关心他爱惜他,他是我大哥。”

    纪泰忽然坐下来,捧着暖锅沉吟。

    片刻他说:“我去。”

    今敏松口气。

    纪泰说:“我只能逗留片刻,店里装修进行的如火如荼,我要看牢。”

    他挽起暖锅,开机送货到艺雯住所。

    她住在酒店式服务公寓,舒适但是毫无家的感觉,三个月,一个人。

    经过通报,她匆匆下来,脚上穿一个黑色绣花拖鞋,鞋面绣出一双蝙蝠,每隔一段日子变会离奇流行中国热,潮流想必又到了。

    艺雯足踝雪白,穿上分外好看。

    她带他上去,一边轻轻问:“你几时学会开烹饪?”

    纪泰笑,“女孩子一见男生会入厨,起码加三分印象分。”

    艺雯纳罕,“你真的变了。”

    纪泰说:“离开家,什么都得学:煮饭,洗衣,打扫,倒垃圾……生活过得头头是道。”

    艺雯低头吃饭,“呵,好香。”

    “这客明虾是本店镇山宝,送啤酒最好。”纪泰说漏了嘴。

    “本店是什么店?”

    纪泰立刻更改话题,“你决意离婚?”

    艺雯看着他,“纪和你前后判若两人。”

    “是,从前我总是把事憋在心里,嘴里一字不提,闷至天老地荒,脸皮发黑,有什么益处?我都改过了:喜欢什么,立刻追求抓紧珍惜,藏到怀中,永远不放。”

    艺雯忽然泪盈于睫,别转头去。

    纪泰轻轻说:“你也是,爱的是一个人,与之结婚的,又是另外一个人,误己误人。”

    艺雯忍不住加一句:“又不愿错到底。”她自嘲。

    “离婚率已高达百分之四十,不是你一个人过失。”

    “是我不好,一年后某一天,我在狭小厨房洗刷,他忽然来电话,说去同事家搓牌,不回家吃饭,我有多余时间,脱下围裙,问自己:这样生活,可以过多久,三年,五年,十年,抑或三十年?有无可能,又有无必要。”

    艺雯颓然掩脸。

    “他有无憎你?”

    艺雯这样答:“爱与憎都是十分深切的感情,他去不到那个层次。”

    “那也好,当一场误会,消弭无踪。”

    “纪和。你竟如此健谈。”

    “我说过这边空气自由。”

    “你不计前嫌,彼此仍是朋友,我真幸运。”

    “这次来可是学习管理科学?”

    艺雯颔首,“升级之后,出来转一趟,回去手下比较服气。”

    “艺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他穿回皮夹克,艺雯送他下楼,看到机车,又一个意外,今日的纪和不但体型强壮魁梧,衣着大胆,还驾驶哈利戴维生机车。

    但是,一切都变了,他还记得她。

    黄昏,天凉,艺雯双臂抱在胸前,看着他一溜烟般驶走。

    天空七彩缤纷,橙红色晚霞衬托起淡紫色苍穹,银白色月亮弯弯已在一角升起。

    第五章

    艺雯终于返回宿舍。

    与她一起过来学习住在隔壁的混血儿同事搭讪:“雯,去喝一杯,夜未央。”

    艺雯摇摇头。

    “你在家也不过是打毛衣看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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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艺雯忽然发火,一个那样讲,两个也那样讲,本想训斥那混血人:是,就是因为像你这种男人太多故此怕得不敢约会,可是转念间释然,她笑笑反问:“你怎么知道?还差半只袖子,赶紧织好有新衣穿。”

    说罢她转身上楼。

    那混血儿啼笑皆非。

    艺雯回到屋内有一股食物的香味,她打开窗户透气。

    何来毛线,她自小到大从来不做女红,家务,一窍不通,像所有新生代女性,社会栽培她成为一个中性人:同男生一起读书工作,同工同酬。

    她们没时间扮女人,顶多穿一双半跟鞋,已算作足工夫。

    艺雯没想到纪和变得如此活泼豁达爽朗,今日的他甚至有点不羁,可是,她也变了,她较从前宽容,实事求是,她也成熟了。

    那边纪泰回到正在装修中的酒吧,一推开门,惨叫一声。

    “不,不,不是这种紫色,要淡灰紫,带银光,立刻给我从新刷。”

    装修师傅劝说:“客人喝多几杯,灯光又暗,谁看得出来。”

    “我看德出来,做人不外是要过自身那一关,你说是不是。”

    纪泰不知几时变得有那么多哲理。

    今敏自后边走出来,“可是这只色版?”

    纪泰一看,“正合我心意。”

    师傅说:“明早替你办妥。”

    今敏走到酒吧后边,站在大镜前,替纪泰斟出啤酒。

    她轻轻问:“晚餐进行的如何?”

    “艺雯是一个十分寂寞的女子。”

    “你怎么想?当年她应该等纪和回去,抑或,跟着他过来,你怎么说?”

    “我不知他们的事,换了是你,你该怎么办?”

    今敏微笑,“计算机在哪里,让我做一做算术。”

    “这些都可以用数字计算?”

    “世上所有事物都可用数字推估答案:该等,等多久,那女生几岁,二十岁同二十六岁的做法完全不同,她有多少节蓄,千万全世界都去得,如不,还是安分守己的妥当。”

    “给你算过,都算尽了。”

    今敏说:“我当这话是赞美。”

    “那么,你为何同我在一起。”

    今敏毫不犹疑地答:“快乐,那是无价宝。”

    他们两个人都笑了。

    纪和就没有那边幸运,他一个人在家,忽然听到有人按铃,原来是万圣节,孩子们前来讨糖。

    纪和没有准备,只得把今敏的巧克力取出分派,孩子们挤在门口,七嘴八舌,高兴热闹,远处有人放鞭炮烟花,像华裔过新年。

    纪和想家。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纪和以为是母亲,他拎过电话说:“妈妈,我正想找你说几句。”

    那边一怔,不出声,纪和知道太莽撞,他笑:“哪一位?”

    对方轻轻回答:“是我,艺雯。”

    纪和僵住,是艺雯,他不知该如何反应,舌头忽然打结。

    她却不介意,“明天下午五时,在皇后公园见面可好?”

    纪和没想到艺雯会主动提出约会,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在他们认识那许多年,她从来未曾那样做。

    他嗫嚅,“我——”

    “不反对就好。”她挂上电话。

    纪和一阵心酸,一直想听到她的声音,终于听到了,几乎不认得。

    就在这个时候,今敏与纪泰回来了,机车引擎轰轰,他们在门口与孩子们打交道,半晌才进门。

    今敏看到纪和坐在黑暗里,连忙开灯。

    纪和疲倦地抬起头,纪泰吓一跳,“你不舒服?”

    面如玄坛的纪和递一张字条给纪泰,上面写着:“明日下午五时皇后公园艺雯。”

    今敏说:“你去啊。”

    纪和同纪泰说:“是你约她,你去。”

    纪泰恼怒,“我从来未约她到皇后公园,纪和,我已仁至义尽,你若决定把艺雯丢下,我们不再干涉。”

    纪和沉默。

    今敏劝说:“去看看她,或许你会回心转意。”

    纪和没有表情。

    纪泰说:“今敏不要再与他多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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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敏却蹲到纪和身边:“失去艺雯,又得从头开始投资,一年两年,这个还不够好又换那个,又是三年,转瞬三十岁,你打算四十结婚五十生子,然后到七十岁还打工筹子女读大学费用?”

    今敏把数目字编排出来,的确叫人心惊r跳。

    人类就是被这几个数字控制:十岁不再是幼儿,二十岁应该在大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然后进入老年,人的一生,每个阶段要交功课,你若贪欢,蹉跎了必修课程,老来便要吃苦。

    纪和黯然,他与艺雯都是苦命,两人之间那么多折磨。

    今敏说:“我陪你去。”

    纪泰嗤一声笑,“你看你是画蛇添足。”

    “皇后公园,不见不散,”

    今敏把灯熄掉,让纪和一个人坐在暗地里。

    纪和坐着不动,回忆与艺雯一起的开心片段,其实都是很平常琐碎的乐趣,像看戏散场,忽然下雨,他俩瑟缩在他人檐下,一边咕哝一边嬉笑……

    生日时她送他一条鳄鱼皮带,价值半月薪水,却被同事揶揄:“纪和你是老实人不要用假鳄鱼皮。”

    他送她米奇老鼠手表,她一直天天用。

    现在她升级了,两个弟弟的生活应该得到改良,有那样一个姐姐,他们真幸运。

    然后纪和为了前程,他离开她,满以为前面是康庄大道,可是,这一年来所遇到的荆棘比他一生还多,钩得他全身皮开r烂,他忽然明白,全世界并无乐土,他所得到的,远远不及他所失去的。

    纪和没有面目去见艺雯。

    今敏仿佛十分肯定艺雯会原来他,今敏真单纯可爱。

    纪和坐到天亮,才累极回到床上。

    他喃喃说:“不要叫我,让我直接去见上帝。”

    他大被蒙头,他听见今敏与纪泰一前一后出门,不再理他。

    什么叫勇敢:明知害怕,流着泪也勇往直前,纪和决定赴约。

    这是他把话一次过说清楚的唯一机会。

    准三时,他抵达皇后公园,门前一片花海,中秋已过,也只有最后的玫瑰仍然盛放。

    他坐在长凳前等人,她会来,抑或不来?此刻逃走还来得及。

    这时一双手搭在他肩上,“纪和,你来了。”

    他转过头去,看到他梦中时时偶遇的艺雯。

    她清减到瘦削地步,秀丽笑容中有一丝忧郁,她穿着她喜欢的蛋壳青色薄毛衣。

    纪和忍不住握住她瘦削的手。

    艺雯轻轻说:“坐,我们慢慢说话。”

    纪和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回信。”

    艺雯取出一大只透明塑胶袋,“因为我没有拆阅。”她把信还给他。

    “为什么?”

    “纪和,我俩已成为过去,我很感激你设法与我联络,这次出差,又被你找到,可见你未忘故人,我深受感动,考虑许久,可是心底深处,明白感觉到已经不同,不可能回到从前那样。”

    纪和吃惊,他的想法也完全相同,他正想告诉她,他会永远怀念她,可是复合却是太过勉强。

    纪和泪盈于睫。

    上帝待他真好,让女方先摊牌。

    艺雯诧异,“纪和,我以为这一年多磨练叫你豁达开朗,为何又婆妈起来。”

    纪和轻轻拥抱艺雯,下巴搁在她头顶,又一次闻到他发香,他落下泪来,是他不好,他所拥有的他没有好好珍惜。

    艺雯细细端详他,“你可有喜欢的人?”

    纪和摇摇头。

    “今日见你,比前两次忧郁,为什么?”

    纪和苦笑,“当头棒喝,怎样笑得出。”

    艺雯觉得有点异样,可是,站在她面前的明明是纪和,他从未见过纪泰,她没有疑心。

    纪和也问她:“你有没有新人?”

    艺雯回答:“我努力将来工作。”

    纪和握紧她的手。

    艺雯歉意的说:“不是我不想,纪和,我实在不能够。”

    纪和嘘一声,“我完全明白。”

    “三个月一过,我就回家。”

    “弟弟们好吗?”

    “托赖,他们很争气,半工读,只需略微扶持,我已没有心事。”

    “都快高长大。”

    艺雯松脱他的手,也像是松一口气,她终于解释明白:不是他遗弃她,她也想把整件事告一段落。

    她并非争意气,希望纪和明白,她想重新生活。

    “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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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和看着她背影,她一直没有回头。

    艺雯练好功夫,不愁没有机会走运。

    纪和低头,看着自己双手。

    以后还会梦见艺雯吗?肯定会,但,那是从前的艺雯,她与他嘻嘻冒着雨奔向地下铁路站头,手牵手,打算过一辈子……他永远不会梦见今日的她。

    纪和刚想站起来,有人轻轻走到他身边。

    他好不诧异:“今敏。”

    “我一直躲在花丛后,我都听到了。”

    纪和啼笑皆非,“今敏,你竟如此多事。”

    “纪和,我怕你失约,叫艺雯呆等,伤上加伤。”

    “那么你好心管闲事。“

    今敏笑嘻嘻:“说得对。”

    纪和看着她:“现在你什么都明白了。”

    今敏十分炙痛:“为什么两人都决意不再回头?”

    “因为已经找不到从前那个入口,兜兜转转,费时失事,哪里有好结果。”

    今敏唏嘘。

    “她见过纪泰两次,都分不出那并不是纪和,她其实对我已无印象。”

    “是你俩要求太高,我知有许多人走回头路极之成功,也有若干人凑合着也过了饿一辈子。”

    纪和说:“今敏今敏,我已想通,没有别条路可走。”

    “那么,我们一起到轩利大学报到吧。”

    轩利是一所新公立大学,气氛完全不一样,现在建筑,灵感来自中国四合院,当中是广场,四周是课室与演讲厅,格局新颖宏伟,北美洲最漂亮的建筑物往往是大学,图书馆,美术博物馆,音乐厅等大众享用的地方,决非皇宫官邸或是富豪住宅。

    今敏问:“喜欢吗?”

    “退一步想,海阔天空,我们不过借学府学习,哪一所学校不一样,将来出来工作,还不是要靠努力争取。”

    “想通了。”今敏感叹。

    “你呢?”纪和看着她。

    “嘿,我,我已是再世为人,吃趟苦,学次乖,以后只管自己的功课,我不会再错,我犹有余悸。”

    “今敏,把纪泰也叫来入学。”

    “纪和,不可勉强。”

    是,正如他与艺雯一样,无可挽回。

    “多么可惜。”他不知是说谁。

    他俩办妥入学手续,秘书说:“教务主任想见一下纪先生。”

    纪和看今敏一眼。

    今敏轻轻说:“我在这里等你。”

    教务主任是位中年太太,她诧异问纪和:“你成绩优异,为何离开列德?”

    纪和照台词念:“列德不适合我。”

    教务主任是日心情特别好,兴致勃勃追问下去:“什么不适合?”

    纪和的急智一向不及今敏与纪泰,他想一想,决定讲实话:“学费太贵,我负担不起,学生打工是非法的,况且也帮补不到那天文数字,家里所有积蓄已交给我,用磬再也无处借贷,我成绩只在九十二至九十六分徘徊,拿不到奖学金,只得转校。”

    教务主任一边听一边点头。

    她说:“与其在列德陪跑,不如专心在轩利读出成绩来。”

    教务主任与他握手。

    纪和以为下一位轮到今敏,可是今敏说:“她没叫我。”

    今敏很幸运,豁免面试。

    接待笑说:“欢迎到轩利。”

    走到校门外,今敏感叹:“都说北美洲教育制度如何开放先进,有教无类,说穿了,是只笑面虎,还不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学费一年比一年高涨,要求的分数一年比一年高。”

    “大学是奢侈品,同五千五百一件香乃尔外套一样,你不是一定需要拥有,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今敏说:“但是,我非要这一件外套不可。”

    纪和苦笑:“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虚荣。”

    今敏把手伸进纪和臂弯,“我们回家吧。”

    他们在新学校段考时,纪泰的酒吧开幕,也供应一些小食如芝士三文治及他拿手的明虾与腰眼牛r。

    一开幕就客似云来,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天分,文的不成,就来武的。

    纪泰有一份豪迈活力,配合他的生意,他的伙伴隐形,把生意全交给他。

    有的顾客只为买他的小食带回家,也坐着喝啤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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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不为财,纪泰每天长驻候教,根本没时间淘气,他穿长袖白衬衫黑裤,周旋客人当中,这是叫他拿钱出来都愿意的营生,何况还有收入。

    “他很开心,”今敏说:“还有什么比快乐重要。”

    今敏帮他算帐。

    每天晚上,她把电子计算机放在膝上,啪啪啪按动钮键,算个不亦乐乎。

    只听得她说:“政府要求酒吧全盘禁烟,这是必输之仗,你要早打算。”

    “杯子要轮流用,不能老用那几十只,洗得太多,磨损厉害,有碍瞻观。”

    “人客对小费依然慷慨,真是幸运。”

    遇有球赛,酒吧水泄不通,违反消防条例,纪泰把一架大荧幕电视机放到平台,让顾客露天喧哗喝酒。

    每晚总有穿小背心的女客对牢纪泰诉苦,他几乎可以竖起招牌:心理医生每晚服务。

    “他说是到纽约出差,一走了之,可是三个月后我在街上碰到他,他佯装不认得我。”

    “爱情是否只是一向古老传说?”

    “泰,介绍一个人给我,要四十岁以下,满头头发,身段精壮,有钱、有事业、富生活情趣,深深爱我。”

    这话引起哄堂大笑。

    暑假,纪和回家探亲。

    母亲瘦削,容易倦,医生说正常。

    “她五十九,已进入老年,体力较钱衰弱,也是应该。”

    这样平常的话不知怎地却叫纪和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医生吓一跳,“纪先生,令堂没有病。”

    但是纪和用手掩面,眼泪不住流下。

    看护感动说:“我有三个儿子,希望其中一名有一般如此孝顺,于愿已足。”

    纪和背着背囊回北美,纪泰来接他。

    “可有见到纪伯欣?”

    纪和答:“他近期住伦敦,你若牵记他,我可以陪你去看他。”

    “行动不便,为何去伦敦?”

    “他孙子在那边。”

    纪泰不出声。

    “管家看护跟着一起,也没有不便。”

    纪泰又问:“你母亲好吗?”

    “她有一班老姐妹陪着,还可以过日子。”

    “纪和,看得出你归心似箭。”

    “我想速速毕业回家陪伴寡母。”

    这时,纪和发觉纪泰驶的是另外一条路。

    “咦,我们不是回家?”

    “的确是回家。”

    “你应走第四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