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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部分

是生动活泼,姿态各异。天哪,这不是为大师提供模特

    儿吗?我看到大师早已开始工作,他眼睛盯住一个孩子,从地上挖起一坨泥,捏巴捏巴,

    那个孩子就活脱脱地被他捏出来。他捏完一个,又盯一个,从地上挖起一坨泥,捏巴捏

    巴,又把那孩子活脱脱地给捏出来了……

    一声j叫,惊心动魄,我猛然醒来,发现自己竟然趴在马槽边上睡着了。我嘴巴里

    流出的哈喇子把大师胸前的衣服都滴湿了。对失眠的人来说,只有通过对梦境的回忆,

    才能知道自己是否睡着过。适才的情景如在眼前,这说明我确实睡着了。失眠多年的王

    肝竟然趴在马槽边上睡着了,这真是一件值得鸣鞭庆贺的喜事啊!当然,更大的喜事是

    大师睡着了。大师打了一个喷嚏,慢慢地睁开眼睛,然后,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大事似的,

    从马槽中一跃而起。此时正是黎明时分,霞光透窗而人,大师扑到工作台前,揭开那用

    塑料薄膜层层包裹着的泥巴,撕下一块,揉巴揉巴,揉巴揉巴,捏巴捏巴,捏巴捏巴,

    一个穿着兜肚儿、头顶一根冲天小辫儿的顽童便出现在他面前的案板上了。我心中突然

    充满了感动,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女人磁性的声音,她是谁?她还能是谁?她就是那位大慈

    大悲的送子娘娘啊!

    说到此处,王肝的眼睛真的泪光点点,而且我还看到,小狮子的眼睛里也放s出了

    异样的光彩,她果真被他给忽悠住了。

    王肝继续说,我蹑手蹑脚地取来相机,不敢用闪光灯,偷偷地拍下了大师入神创作

    的照片。其实,即使在他耳边放枪也未必能把他惊醒啊。大师脸上的神色,不停地变幻

    着,时而严肃深沉,时而嬉皮笑脸,时而是捣鬼恶作剧,时而是寂寞加悲凉。——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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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发现,大师脸上的表情与他手中正在塑造着的孩童脸上的表情有关——也就是说,

    大师捏那个孩子,他自身也就成为了那个孩子,大师与他塑造的孩子息息相关,血r相

    连。

    大师面前的案板上,孩子在逐渐增多,一个一个又是一个。他们,当然还有她们,

    排列成一个半圆形,面对着大师,与我在梦境中看到的一模一样!我真是惊喜万分啊!我

    真是感慨万千啊!原来,两个人可以做一个同样的梦,“心有灵犀一点通”,据说是古

    人用来描写男女恋人的,但用在我与大师身上也完全适用。我们虽然不是恋人,但我们

    同病相怜啊!说到这里,你们也该明白,为什么大师捏了那么多孩子没有一个是重复的,

    大师不仅仅从生活中撷取孩子的形象,大师还能从梦境中撷取孩子形象。我虽然没有手

    上的技艺,但我的心,是一颗具有丰富想象力的心,我的眼睛,具有摄像机般的能力,

    我可以把一个孩子,幻化成十个孩子百个孩子千个孩子,同时又能把千个孩子百个孩子

    十个孩子浓缩成一个孩子。我通过梦境,把自己头脑中储备的孩子形象传达给大师,然

    后通过大师的手,把这些孩子变成作品。所以我说,我与大师是天造地设的合作伙伴,

    所以也可以说,这些作品是我们的集体创作。我这样说并不是要抢大师的功劳,我经过

    那场恋爱,早已看破了世情,功名利禄对我如同浮云,我这样说的目的,就是想说明这

    样一个奇迹,就是想说明梦与艺术创作之关系,就是想让你们明白,失恋是一笔财富,

    尤其是对从事艺术创作的人说,没有经过失恋的痛苦淬炼,是不可能进入艺术创作的最

    高境界的。

    在王肝对着我们滔滔不绝的讲述过程中,大师保持着他那双手托腮的姿势,几乎一

    动未动,仿佛他自身,已成为了一尊泥塑。

    四

    王肝让一个小男孩把“高密东北乡奇人系列”dvd 送给了我们。那男孩穿一条背带

    式短裤,l露着两条皮诺曹般的长腿,脚上穿着两只看上去十分沉重的高腰皮靴。他的

    头发是亚麻色的,眉毛和睫毛接近白色,眼珠灰蓝,一看就知道是个外国种。小狮子慌

    忙找来糖果。那男孩却把双手背在身后,用浓重的高密东北乡方言腔调说:他说,你们

    至少会给我十元钱。

    我们给了他二十元钱。那男孩给我们鞠了一个躬,吹着口哨,跑下楼去。我们趴在

    窗台上,看着他像卡通中的人物一样,迈着大步,向小区对面的儿童游乐场走去。那里,

    有一辆过山车忽隐忽现。

    几天之后,我们在河边散步时,又碰到了这个男孩。跟他在一起的,有一个推着婴

    儿车的高个白种女人。男孩和一个女孩——显然是他的妹妹——脚蹬旱冰鞋,头戴硬塑

    彩色头盔,膝盖与臂弯处戴着防护垫,小心翼翼地滑行着。跟在白种女人身后的,是一

    个面目清秀的中年男人,他正在打手机,用一口悦耳的江浙普通话。他的身后,跟着一

    条肥胖的金毛大狗。我一眼就认出了此人乃北京某大学的著名教授,经常在电视上露面

    的社会名流。小狮子又把自己的胖脸伏到婴儿车中那蓝眼珠的洋娃娃身上去了。那女人

    微笑着,表现出极好的风度,但那教授,脸上明显地显出了鄙夷的神色。我慌忙拉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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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狮子的胳膊将她从婴儿车边拉开。她的眼睛还盯着那婴儿,根本没看到教授的脸色。我

    对着教授抱歉地点点头,教授微微颔首。我提醒小狮子,希望她见到漂亮婴儿时,不要

    像狼外婆一样。我说,现在的孩子,个个娇贵,你只顾盯着孩子,没看见孩子父母的脸

    色。小狮子很感委屈,先是骂了一通那些肆意超生的富人和那些与外国人结婚后便拚命

    生养的男人和女人,接着便自怨自艾,后悔当年跟着姑姑执行严酷的计划生育政策,引

    流了那么多婴儿,伤了天理,导致老天报应,使自己不能生养。然后又希望我也去找一

    个洋妞结婚,生一堆混血小孩。她说:小跑,我真的不嫉妒,我一星半点儿嫉妒都没有,

    你去找个洋女人结婚吧,你们放开了生,能生多少就生多少,生出来送给我,我帮你们

    养着。——讲到此处,她的眼睛里盈着泪水,呼吸变得急促,丰硕的胸脯微微起伏,一

    腔母爱,无处发泄。我一点都不怀疑,只要给她一个婴儿,她的茹房便会喷出r汁。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将王肝转送来的碟片塞进了机器。

    在外乡人听起来也许刺耳但我们听起来眼泪汪汪的猫腔旋律声中,姑姑与泥塑艺人

    郝大手的生活展现在我们面前。

    我必须坦率地承认,姑姑嫁给郝大手,我虽然没有公开表态,但内心深处反对。我

    的父亲、我的哥嫂们与我的看法相同。我们感到,姑姑与郝大手不般配。我们从很小的

    时候就期待着姑姑嫁人,姑姑与王小倜的那段经历曾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荣耀,但结局

    却无比凄凉。后来她与杨林的事虽然不如与王小倜那样符合我们的理想,但杨是高官,

    也算差强人意。即便她嫁给痴迷她的秦河,也比这郝大手……我们原本是做好了姑姑独

    身到老的准备的,我们甚至讨论过姑姑进入晚年后,由谁来为她养老送终的事,但姑姑

    突然之间,把自己嫁给了郝大手。那时我与小狮子身在北京,听到这消息后,起初是感

    到吃惊,然后是感到荒唐,最终是感到凄凉。

    这期题名为“月光娃娃”的节目,名义是讲述泥塑艺人郝大手,但其实姑姑是主角。

    从迎接记者进院,到一一展示郝大手的工作间和他储藏泥娃娃的仓库,姑姑姑终处在画

    面的中央。姑姑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讲解,而那郝大手,静静地坐在工作台后,目光

    迷茫,面无表情,仿佛一匹梦境中的老马。是不是所有的泥塑大师到达至高境界后,都

    会变得像一匹梦境中的老马呢?郝大师的名声如雷贯耳,但我回忆了一下,这辈子见过

    他的次数其实有限。我侄子象群“招飞”设宴那晚上,我在暗夜中见过他之后,许多年

    来这是第一次见他,而且是在荧屏上。他的须发已经全白,但面色红润,气定神闲,颇

    有几分仙风道骨。在这个节目里,我们意外地知道了姑姑为什么要嫁给郝大手的原因。

    姑姑点燃一枝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用一种近乎凄凉的腔调说,婚姻这事儿,

    是天定的。我对你们年轻人说这个并不是要对你们宣扬唯心论——我曾经是个彻底的唯

    物主义者——但是在婚姻这件事上,不信命是不行的。你去问问他——姑姑指指像泥神

    一样端坐着的郝大手——他做梦能想到跟我结婚吗?

    一九九七年,我六十岁。姑姑说,上级让我退休。我当然不想退休,但我已经比别

    人晚退了五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卫生院院长,你们都认识他,那个忘恩负义的小畜

    生,河西村黄皮的儿子,大名黄军,外号黄瓜的那个小子,想当年也是我把他从他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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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肚子里拽出来的小王八羔子,上了两天半卫校,听诊找不到心肺,打针找不到静脉,诊

    脉不知道寸、关、尺的半傻子,竟然也当上了院长!当年他上卫校时,还是我找卫生局

    沈局长说了情,可他“一朝权在手,翻脸不认人”。这小子什么都不会,惟有两项特长:

    一是请客送礼拍马p,二是诱j大姑娘。

    说到此,姑姑捶胸顿足——我真是糊涂,我引狼入室,我助纣为虐!——医院里那

    些年轻姑娘,被他弄了一个遍。王家庄王小梅,刚刚十七岁,留着大辫子,白净面皮瓜

    子脸,长睫毛忽闪忽闪,像蝴蝶翅子似的,两只大眼滴溜溜会说话儿,谁见了谁说这闺

    女要是被张艺谋发现了,肯定比巩俐、章子怡还要红,但没等到张艺谋发现,却被黄瓜

    这个色狼发现了。他跑到王家庄,摇着那条能把死人说活的大舌头,硬把王小梅的爹娘

    说转转了,让王小梅到卫生院来跟着我学妇科。说是跟着我学妇科,可那王小梅一天也

    没在妇科待过。她被黄瓜这色狼给霸占了。天天陪着他,晚上干那事不说,青天大白日

    也干,好多人都看到过。干够了那事,就进县城拿着公款摆宴席,请那些当官的,运动

    着想往县城调,你们没见过他那副死样子吧?半米长一张驴脸,嘴唇乌青,牙缝渗血,

    满嘴臭气,一张口能将马熏倒。就他这样,竟然还想到县卫生局当副局长。他拉着王小

    梅给他当三陪,少不了把王小梅当礼物送给那些人玩弄。造孽,真是造孽啊!

    姑姑说,有一天,那小子突然把我叫到他办公室。医院里的女人都怕进他的办公室。

    我自然不怕,我口袋里装着一把小刀,随时都准备劁了这个杂种。他端茶倒水,满脸堆

    笑,给我灌了半天米汤。我说黄大院长,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用兜圈子了。他嘿嘿地

    干笑着,道:大姨!——他娘的他竟敢叫我大姨——他说大姨我是您亲手接下来的,也

    是您看着长大的,我跟您的亲儿子没有什么区别。嘿嘿……我说,愧不敢当,您是堂堂

    一院之长,我是一个普通的妇科医生,您做我的儿子,岂不是要把我折死吗?有什么话

    您就直说吧。他嘿嘿嘿,又是干笑,然后,厚颜无耻地说:我犯了一个领导干部经常犯

    的错误——一时没把握好,将王小梅弄大了肚子。——恭喜啊!姑姑道,我说,王小梅

    怀了龙种,我们院后继有人了!——大姨,您就别逗笑了,他说,我这几天愁得吃不下

    饭睡不着觉呢。——这畜生,他也有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时候!——她着我离婚,说

    我如不答应,就去县纪委告我。——我说,为什么呢?你们这些当官的,不都流行包“二

    奶”吗?给她买栋别墅,把她养起来不就行了吗?大姨,他说,您就别拿我开心了。包“二

    奶”包“三奶”,那是拿不到桌面上的事,再说了,我到哪里弄钱去给她买别墅——那

    你就离婚呗,我说。他耷拉着驴脸说,大姨,您也不是不知道,我老丈人和我那几个杀

    猪的小舅子,都是些活土匪,他们一旦知道这些事,非把我宰了不可——可您是院长啊,

    高级干部啊!——行啦,大姨,他说,一个小小乡镇卫生院长,在您老眼里,连个p都

    算不上,您就别讽刺我了,帮我想想办法吧。——我有什么办法可想?——王小梅崇拜

    您,他说,她跟我说过许多遍说她崇拜您。她谁的话都不会听您的话也会听。——要我

    做什么?——您跟她说说,让她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黄瓜,我恼恨地说,这种伤天

    害理的事儿,我再也不会做了!我这辈子,亲手给人家流掉的孩子,已经有两千多个了!

    这种事儿,我再也不干了。您就等着当爹吧!我说,王小梅多漂亮啊,生出来的孩子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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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也漂亮,多好的事啊,你跟王小梅说去吧,等她足月后,我给她接生!

    姑姑道,我拂袖而去,心中感到很痛快,但坐到办公室后,喝了一杯水,心中又感

    到难过。黄瓜这坏种,断子绝孙才好,王小梅那样的身体,孕育着这样的坏种,真是可

    惜。我接生过这么多孩子,总结出一条经验,那就是,好人和坏人,一小半是后天教育

    的结果,一大半是遗传决定的。你们可以批“血统论”,但我这是实践出真知。像黄瓜

    这样的坏种后代,即使生出来放在庙里,长大了也是个花和尚。尽管我心里替王小梅难

    过,但我也不会去做她的思想工作,不能让黄瓜这坏种轻松卸下包袱。哪怕世界上多一

    个花和尚。——但我最后,还是给王小梅做了人流。

    是王小梅自己求我的。姑姑说,她跪在我的面前,抱着我的腿,鼻涕眼泪,把我的

    裤子都弄脏了。她哭着说,姑姑啊,姑姑,我上了他的当,我被他骗了,即便他用八人

    大轿来娶我,我也不会嫁给这样的畜生。姑姑,你帮我做了吧,我不想要这个坏种……

    就这样——姑姑又点燃一枝烟,凶巴巴地抽着,浓烟笼罩着她的脸——我给她做了。

    王小梅原本是含苞待放的玫瑰,被他给糟蹋成了残花败柳——姑姑抬起胳膊,沾沾脸上

    的泪。我发誓再也不做这样的手术了,我已经受不了了,即使她的肚子里怀着一只长毛

    的猴子,我也不做了,我一听到那负压瓶发出的“咕唧咕唧”的声响,就感到自己的心

    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越攥越紧,痛得我浑身冒汗,眼冒金花,手术做完了,我也瘫倒

    在地上……

    对啊,人老了,讲话爱跑题,说了半天,还没说到我为什么要嫁给郝大手。姑姑说,

    宣布我退休那天,是y历的七月十五,黄瓜那杂种还想留我,让我退休不离岗,说每月

    给我八百元钱。呸!我一口唾沫啐到他的脸上。小杂种,姑乃乃给你们卖命卖够了,这

    些年来,卫生院里的钱,十元里有八元是我挣的。四乡八县,奔卫生院来看病的妇女儿

    童,都是冲着我来的。姑乃乃要想挣钱,哪一天还不挣个千儿八百的?你黄瓜想用每月

    八百元钱收买我?一个农民工也不止这个价啊!姑乃乃辛苦大半辈子,不干了,想歇歇了,

    回高密东北乡养老了。——就为这,我把黄瓜这杂种得罪了,这两年他变着法儿整我,

    整我?老姑乃乃什么阵势没见过?老姑乃乃少年时连日本鬼子都不怕,七十多岁了反倒怕

    你个小杂种不成?——对对,说正题了。

    要问我为什么嫁给老郝,那真还要从蛙说起。宣布了我退休那晚上,几个老同事在

    饭店里摆了一桌酒宴。那晚上我喝醉了——其实我喝得并不多,是那酒不好。酒店里那

    个小老板,解百爪的儿子解小雀,六三年生那批地瓜小孩中的一个,拿出一瓶“五粮y”

    说要孝敬我,可他娘的那是瓶假酒,我只喝了半茶碗就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了。同桌喝

    酒那些人,一个个东倒西歪,那解小雀自己也口吐白沫,翻了白眼儿。

    姑姑说她摇摇晃晃地往回走,本来是想回医院宿舍的,可不知不觉地竞走到了一片

    洼地里。一条小路弯弯曲曲,两边是一人多高的芦苇,一片片水,被月光照着,亮闪闪

    的,如同玻璃。蛤蟆、青蛙,呱呱地叫。这边的停下来,那边的叫起来,此起彼伏,好

    像拉歌一样。有一阵子四面八方都叫起来,呱呱呱呱,叫声连片,汇集起来,直冲到天

    上去。一会儿又突然停下来,四周寂静,惟有虫鸣。姑姑说她行医几十年,不知道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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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夜路,从来没感到怕过什么,但这天晚上她体会到了恐惧的感觉。常言道蛙声如鼓,

    但姑姑说,那天晚上的蛙声如哭,仿佛是成千上万的初生婴儿在哭。姑姑说她原本是最

    爱听初生儿哭声的,对于一个妇产科医生来说,初生婴儿的哭声是世上最动听的音乐啊!

    可那天晚上的蛙叫声里,有一种怨恨,一种委屈,仿佛是无数受了伤害的婴儿的精灵在

    发出控诉。姑姑说她喝下去的酒顷刻之间都变成冷汗冒了出来。你们可不要以为我是酒

    后脑子里出现了幻觉。酒随汗出之后,除了头有些痛之外,我的脑子非常清醒。姑姑沿

    着那条泥泞的小路,想逃离蛙声的包围。但哪里能逃脱?无论她跑得有多快,那些哇—

    —哇——哇——的凄凉而怨恨的哭叫声都从四面八方纠缠着她。姑姑说她想跑,但跑不

    动,小路上的泥泞,像那种青年人嘴巴里吐出来的口香糖一样,牢牢地粘着她的鞋底,

    她每抬一下脚,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她看到在鞋底和路面之间,牵拉着一道道银色的

    丝线,她挣断了这些丝线,但落脚之处,又有新的丝线产生。她抛掉了鞋子,赤脚走在

    泥路上,但赤脚之后,对地面泥泞的吸力感受更加亲切,仿佛那些银色的丝线都生出了

    吸盘,牢牢地附着脚底,非把她脚底的皮r撕裂不可。姑姑说她跪在了地上,像一只巨

    大的青蛙,往前爬行,这时,地上的泥泞吸附着她的膝盖、小腿和手掌。她还是不顾一

    切地向前爬啊,向前爬。这时,姑姑说,从那些茂密芦苇深处,从那些银光闪闪的水浮

    莲的叶片问,无数的青蛙跳跃出来。它们有的浑身碧绿,有的通体金黄,有的大如电熨

    斗,有的小如枣核,有的生着两只金星般的眼睛,有的生着两只红豆般的眼睛,它们波

    浪般涌上来,它们愤怒地鸣叫着从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