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部分

门的旁边。

    在夜里,李东垣疲惫地坐在母亲的床头,看着病痛中脸色苍白的母亲,无声地哽咽。

    白天,他拿着更多的钱,四处打听,哪里的医生更好?

    他像迷雾中的一头困兽,在迷茫中绝望地乱撞。

    但是,病情并没有好转,医生们这个说是寒证,当用热药,那个说是热证,当用寒药,莫衷一是。

    最后,李东垣的母亲在病痛中去世。

    去世的时候,竟然连到底患的是什么病都不知道。

    没有人能够形容李东垣失去母亲时的那种心痛,这是一种在很多年以后,在睡梦中梦到母亲了,醒来却发现母亲早已不在了,还会放声大哭的那种痛!

    在出殡的时候,人们发现李东垣的脸色很凝重,如同暴雨来临前的天空。

    出殡以后,大家发现李东垣消失了。

    他一个人在一处没有人的空地。

    号啕大哭。

    什么是孝?

    难道这就是孝吗?当自己的母亲病了,自己只能束手旁观,丝毫无法解除母亲的痛苦?

    难道这就是孝吗?当自己的母亲去世了,最后连病名都不知道?

    自己以后还有资格谈论这个孝字吗?!

    自己以后还有脸面再做一个儒生吗?

    千百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个儒生这样扪心自问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最后走上了从医的道路,但是我们知道,这是一个长长的名单,在这个名单中,就有李东垣的名字。

    在擦干眼泪后,李东垣变得非常的冷静。

    一种可怕的冷静,与年龄极不相称。

    他开始四处打听,到底天下哪位医生是真正的高手?

    有人告诉他,是易水的张元素。

    张元素是谁?

    回答是:一个真正的高人。

    此人开创了中医历史上著名的“易水学派”。

    此人一扫宋以来靠计算五运六气来看病的古板风气,把《黄帝内经》中的脏腑理论进行了系统的发展,并在中药的气味沉浮等理论领域有着重要的贡献。

    这位张元素先生八岁考童生,二十七岁考进士。

    本来前途似锦,但是在答卷的时候一个不留神,犯了已故皇帝的庙讳,结果落第。

    于是他选择了学医。

    他学医的思路是:深入地,反复地研究《黄帝内经》。

    研究到了什么状态呢?他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想得都是《黄帝内经》。

    真的恨自己有的地方不懂了,就会把这种气愤带到梦里,于是竟然做了个怪梦。

    梦见有人用大斧子把他的胸口打开,把一本关于《黄帝内经》的书放了进去,连书名他都瞥见了,叫《内经主治备要》。

    古代人会认为这是哪位神仙看不过去了,亲自下手干的。

    我们认为这是用心至深的效果。

    好比在狂听六级单词的时候,晚上做梦会和老外对话。有时候说梦话都是英语。这不是洋神仙附体了,是用心太深了。

    当时中国的北方还有着另一位著名的医生,叫刘河间,也是位在中医历史上非常了不起的医生。

    但是有一天这位刘河间得了外感病,呕吐,吃不下饭。有时候这医生自己得病了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自己开的方子也不灵了。硬是挺了八天,“不知所为”。

    这时候也不知道是哪位,把张元素给请来了。

    刘河间一听请来位年轻的医生,很是不舒服——估计是面子上过不去吧,就把脸面向墙里,不理睬人家张元素。

    张元素笑了,说:“为什么就这么瞧不起我呢?”然后诊脉,诊脉过后,张元素对刘河间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什么症状啊。

    刘河间有点吃惊,说:是。

    张元素又问:你是不是一开始服用了个什么方子,里面有某某药啊。

    刘河间:是啊。

    张元素:你把药给用错了,这味药性寒,药性是往下走的,直入足太y脾经,伤了你身体的阳气,阳气缺乏了,汗就发不出来,现在这个情况,再服用另外的什么什么药就可以了。

    刘河间听了大为佩服。

    然后按照这个方法,服药后就好了。

    把当世的顶尖名医都给治好了,张元素从此名声大振。

    “明白了,这是位真正的高手。”李东垣对告诉他消息的人说。

    “是的,的确是高手。”

    “谢谢你告诉我这消息。”李东垣开始收拾衣服。

    “你要干什么?”

    “我该出发了。”李东垣平静地说。

    【高山之巅】

    深秋。

    易水。

    落叶从厅堂前的石板上飘过,发出沙沙的声音。

    李东垣坐在张元素的对面,桌子上放着李东垣从家里带来的厚厚的金帛,不知其价几何。

    “我要向您学习。”李东垣放好东西说。

    “学习什么?”

    “您全部的医术!”李东垣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

    张元素没有看摆在桌上的东西,他的目光一直在盯着眼前这位年轻人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有一种他所熟悉的锐利。

    之所以熟悉,是因为他自己曾经有过。

    多说一句,我曾经遇到过一些正在考硕士博士的同学,他们经常向我抱怨,如何地难考,如何地落榜,考研咋就那么难呢?

    我通常会看着他们的眼睛说,那是因为你还不够锐利。

    如果你是因为找不到工作而考研,或者是为了毕业后工资高点而考研,那么你的原动力是很小的,这样的人任何的事情都可能使得他分心,任何的挫折都可能让他放弃努力。

    可是,如果你有足够的境界和理想,你是为了达到这个领域的至高境界而读,是为了成为这个领域的最高手而读,则任何事情都不会使你分心,你会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你的学业会在痛快中狂飙猛进!

    别人付出七分努力已经觉得很痛苦了。

    你会付出二百分的努力还觉得不过瘾。

    这样的人势在必夺,无人与其争锋!

    让我们回到故事里吧。

    张元素面对着这个年轻人,心里逐渐地亮了起来:这个人终于出现了。

    已经等了很久了,一个愿力大到可以传授学问的年轻人。

    本来他还想问些“学医是很苦的有思想准备吗”之类的问题。

    可是此刻,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是多余的。

    于是他只说了五个字:明天开始吧。

    山顶。

    两个人站着。

    视野辽远。

    秋风吹动他们的衣摆,不停地抖动。

    张元素开始了他授徒的第一课。

    张元素老师:学习医学的第一步,要体会大自然的规律,人是活在自然之中的,大自然里面的种种变化对人体都有影响啊。

    李东垣凝视远方,认真地听着。

    张元素老师:大自然中的风、寒、热(如今言暑)、湿、燥、火,这是大自然中的六种气啊,这六种气,在正常的时候是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出现的,但是,当人体的状态失常的时候,或者天气反常的时候,这六种气就变成了让人患病的原因,我们称之为六气。

    李东垣同学:难道说,每次诊病的时候都要考虑大自然的状况?

    张元素老师:是啊,不要胳膊痛就只看胳膊,作为一个真正的医生,要想到什么季节患上的病,今年的这个季节与往年的这个季节有什么不同,哪种气偏盛,人体是如何的不适应才患的病。这才是诊病之道啊。

    李东垣同学慢慢地点头。

    张元素老师:你现在开始体会吧,秋天的万物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然后我会告诉你,哪些药物是与它对应的。

    如此对话,每天都在进行。

    地点不同,或在水边,或在田野。

    或者是在屋子里的厅堂。

    或者是在面对着前来诊病的患者的时候。

    教材是张元素老师自己编写的《医学启源》,手抄的,还没有几个人看到呢。(现在这本书已经校勘好了,而且还出版了,大家不用像李东垣同学那样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了,各位想报考张元素老师的同学一定要第一时间到书店买来做参考教材啊!)

    谁也没有想到,中医历史上一个新兴的学派“易水派”正在形成。

    若干年以后,当该学派的学问大盛的时候,才有人回忆起当年那到处聊天的一老一少。

    值得一提的是,在张元素老师教授李东垣同学的教材中,有本他写的叫做《脏腑标本虚实寒热用药式》的教材,这本书将药物按照脏腑进行了分类,讲述了每一个脏腑的本病、标病,然后用哪些药补之,哪些药泻之,以及该脏腑在各种病态时期的用药法则。

    这是一本给后人很大启发的书,现在很多中医用药仍然遵循着书中的规律。

    在明朝的时候,有一位叫做李时珍的医生,在看到了这本书后,也惊呼:张元素老师真不是盖的,教材编得太好了!

    然后把这本书收录到自己正在编的叫做《本草纲目》的教材中。

    【必须参加工作】

    四年以后,李东垣同学毕业。

    张元素老师已经把自己的学问倾囊相授了。

    在毕业典礼上(当然,该典礼有可能只有当事人两人参加),张元素老师满怀深情地对李东垣同学说:“你现在的医学知识已经知道得够多了,但是,你还不是一个出色的医生。”

    李东垣同学:“为什么?”

    张元素老师:“因为,你的临床经验还太少,只有在你得到足够的历练之后,才能成为一个真正优秀的医生,这个历练的过程可能很长,但是我相信你迟早有一天会完成的。”

    他的话言中了,后来,李东垣确实用了很长的时间来磨炼自己的医术。

    二十来岁,该参加工作了,一天,李东垣的父亲找来了李东垣:“你真的打算要做医生吗?”

    李东垣:“是啊,这是我的志愿啊。”

    李父:“可是你现在还不能去做医生。”

    李东垣:“为什么?”

    李父:“你忘记了你的母亲是如何去世的吗?”

    李东垣:“刻骨铭心,为庸医所害。”

    李父:“可是,你现在只是学了四年的理论,还没有丰富的临床经验,如此行医,能保证自己就不是个庸医吗?”

    这话如同一记钟声,震荡在李东垣的耳旁。

    他的面容凝固在那里,是啊,自己真的有把握保证吗?

    半晌,李东垣才问:“那我该怎么办呢?”

    李东垣的父亲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精致的茶杯,慢慢地说:“山西济源那个地方税务局的局长和我打过交道,估计安排个工作没有问题,你可以到那里先工作,业余时间搞搞医嘛。”

    李东垣沉默不语。

    李父:“在工作中慢慢总结经验,等经验成熟了,到时候再想搞什么你自己决定,我就不管了。”

    李东垣抬起头:“好吧,那我就先去工作吧。”

    在一个优秀医生的成长过程中,有很多因素在起作用。

    李东垣学医的缘起是受母亲去世的刺激,产生了很大的动力。

    这使得他能够寻找当时的国手学习,学到很高的医学技术。

    但是,由于他的经历,他此时并没有达到那种悲天悯人、普救众生的境界。

    此时的他,只有医术,尚不懂医道是什么,因此,很容易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只有当他在后来,经历了人世间的苦难,寻获了医道的真谛的时候,他才最终成为了伟大的医生李东垣。

    那些故事我们将在后面讲述。

    就这样,李东垣在二十岁的时候,踏上了去济源的道路,并很顺利地坐上了公务员的位置。

    历史上记载:“进纳得官,监济源税”。

    这件事情使得后世的很多人对李东垣有些非议(很多书里都有类似的评价),认为你医学成就是可以的,小时候洁身自好也是有记载的,但是靠交钱当上公务员这个事情搞得影响不大好嘛,给大学毕业生树立了一个不好的榜样。

    事情果真如此吗?

    记录这件事情的是李东垣的朋友砚坚先生写的《东垣老人传》,文中对李东垣褒奖备至,试想,如果“进纳得官”在当时是一件为人不齿的事情,他怎么能如此大方地记录下来呢?这就好比说您写了本书,让朋友在书的前面写个你的传记,您的朋友就记录了“该人曾经贪污若干”,您觉得这合适吗?

    同样在李东垣的学生罗天益帮助整理的《东垣试效方》一书中,也记录了“泰和二年,先师以进纳监济源税”。

    这就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如果“进纳”是件当时的人认为很有违节c的事情,您觉得以罗天益那么尊敬老师的人,能记录这种类似于“该人贪污若干”的事情吗?

    那么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原来,“进纳”——也就是交钱当官,在当年是正常的事情。

    在古代的某些朝代,国家规定当官的途径可以有很多种,比如有思荫(任子)、科举、军功、进纳等方式,也就是说,有老子当官比较有功劳,儿子可以继承爵位的,有通过科举的,有在边防上建功立业的,也给官位;也有在工商等行业赚了钱的,把钱交给国家,和在边防上杀敌一样是有功劳的,也给官做。

    可见,进纳是国家规定的正式的和科举、军功等一样的做官渠道,不但没有被人瞧不起,还是比较荣耀的立功表现。

    这样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当时的人们在写李东垣的时候要特别殷切地加上:“进纳监济源税”,不但不是贬低的意思,还是以一种崇敬的笔调来写的呢。

    李东垣去做公务员那年是泰和二年,这个时候的大金国实际上已经陷入了严重的财政危急,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风头十足的日子了,因此我们可以想见,在这个时期的大金国,用进纳的方式来收敛资金应该是一种常态行为,因此对这样的事情应该是鼓励的。

    总之,不管李东垣同学是否犯了错误,公务员是当上了,变成了李东垣同志。

    就在李东垣同志刚刚走马上任的时候,有状况发生了。

    简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李东垣同志本想坐下来,想好好地研究一下税务手册。

    就在这时,一场可怕的瘟疫来了。

    【令人恐惧的瘟疫】

    在中国的古代,一般的小病小灾人们是不大害怕的,真正让人害怕的,是大规模流行的瘟疫。

    由于古人的卫生条件有限,比如大家的饮水往往来自河水或者是公用的井水,食品的卫生和垃圾的排放都存在着比较大的问题。所以往往瘟疫一旦来临,则会横扫大地,导致成千上万的人家被感染,出现千里横尸骨,户户有亡人的景象。

    就在李东垣刚刚到济源的那年春天,一场瘟疫席卷了北方大地。

    那年的春天,热得稍微早了点,气候干燥,到y历四月的时候,出现了很多症状类似的病人。

    这些人最初的感觉跟普通的感冒有点相似,感觉身上发冷,浑身没有力气。

    但是,很快情形就和普通的感冒不同了。

    原来,这些人的头面开始出现肿大的表现,肿胀到几乎眼睛都难以睁开,脑袋也显得比平时的大些。

    咽喉里也在发炎,感觉很疼痛,说话的声音都哑了,喘气也有阻塞感。

    然后症状很快恶化,很多人没有多久就死去了。

    一开始,人们还没有注意到这种病的可怕性,别人有病了,还前去探望。

    结果是,回来后自己也马上出现了类似的症状,找医生来看也没有用,过几天,也死了。

    这时候,大家才意识到:天啊,这是瘟疫来了!

    于是各家开始房门紧闭,不敢再轻易与人接触。

    但为时已晚,瘟疫已经开始肆虐,几乎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人们很快为这种瘟疫起了个形象的名字:大头天行——大头瘟。

    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吧,白天,燥热的风卷起灰尘从街上刮过,街上人烟稀少,偶尔有出殡的人家,稀疏的送殡队伍扶老携幼,在骄阳下抛洒着纸钱。

    夜晚,天气变得依旧寒冷,乌鸦在树上冷叫几声,街上空无一人,可以听到房屋里传出的阵阵哭声。

    医生们呢?

    医生们此刻手脚忙乱,病家不断地来请,但是医生却无方可出,手里拿着方书,来回地翻,心里不断地嘀咕:这是哪门子病啊?这些症状怎么书里面没有记载啊。

    没办法,书里没有记载啊,怎么办,那就胡乱试着治治吧!

    于是采用了各种办法,什么下法啊,解表啊,总之是不见效。

    最后患者还是死去。

    患者家属还是很理解医生的:算了,这是瘟疫太厉害了,跟先生您没关,您甭过意不去了,来,这是给您的诊费。

    李东垣呢?李东垣此时在做什么呢?

    东垣,你都看到了吗?你看到这些人的惨状了吗?

    李东垣:“我看到了。”

    你难道能够无动于衷吗?你难道没有看到隔壁的孩子已经失去了他们的母亲了吗?

    李东垣:“我怎么会看不到!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们的痛苦?!我难道能够忘记我的母亲离开我时的情景吗?!我的心里与那些孩子是一样痛苦的!”

    那你为什么还不出手!你还等什么?

    李东垣:“我能保证我出手就可以救活他们吗?如果我失手,岂不是变成了和害死我母亲的人一样的庸医?那样我更会痛苦一辈子的!”

    可是,你难道没有看到人们在不断地死去吗?

    李东垣:“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的心里真的很矛盾,难道我真的有把握治疗吗?我真的有把握吗?”

    【普济消毒饮子】

    李东垣的眼睛充满了血丝,他把自己关在房门里,苦思苦想两天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