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部分



    于是王孟英就开了一些消食导滞、清热利湿的药物。

    只喝了一付,就见到了效果,几付药以后,就痊愈了。

    天哪,这可真是高手啊!我们的陈同志佩服得简直是五体投地,眼泪都流出来了,前面的那些医生和眼前的这位怎么比啊?

    感激之余,陈同志真够意思,立刻提出,自己在黄歇浦西(估计就是现在的浦西,房价特高)有三间房子,王先生您要是不嫌弃,您就在那里住下吧。

    就这样,王孟英在上海解决了住房问题,没多久,他就把妻子和两个女儿给接来了。

    这三间房子开始热闹了起来,患者不断登门,各类朋友纷至沓来,好多人都是原来看过王孟英的书,这回原版真人来到了这里,于是一时间“虚室生白,人皆羡之”。

    在上海,王孟英遇到了西方医学。

    其实王孟英很早就遇到了西医,到了上海以后,则可以更加近距离地感受西医了,那么王孟英对西方的医学是什么看法呢?

    历来大家认为中西医是两门不同的学说,两者格格不入,不大好互相交流。

    但是,我们从清末民初的中医学人的态度来看,大多数中医对西医是非常的包容的,是抱着学习的态度的。

    从文献中看,王孟英就曾经很详细地研究过西医的解剖学,他认为西医的解剖做得非常的好,比如传统中医认为思考问题的地方主要在心,而王孟英在《重庆堂随笔》中就论述了西医在这方面是对的,“脑为主宰觉悟动作之司”。

    终其一生,王孟英都在和霍乱作斗争,但却只能做到拯救半数偏强的患者,如果他知道日后西医有补充体y和纠正电解质紊乱等手段,能够为治疗抢得时间、降低死亡率,他又怎么能够不接受呢?

    在他的心里,只有救治患者是第一位的,并没有中西医的分别,只要是对救治有利的,就是他要学习的。

    这就是个正确的态度。

    【霍乱阻击战】

    霍乱,是王孟英在上海遇到的最大的敌人。

    其实王孟英住在濮院的时候,霍乱就又开始流行了,等到他来到上海,“则沿门阖户,已成大疫”,“死者日以千人”。

    上海那时候也乱着呢,不像现在这么繁花似锦的,那时虽然也有很多洋人,但老百姓居住的地方还是一个字儿,“脏”。垃圾成堆,王孟英曾经评价上海“臭毒”最厉害,垃圾都酿成毒气了,您说这该脏到个什么程度吧。

    王孟英刚到上海,住在周采山家的时候,就开始挽起袖子治疗霍乱了,当时有家住了南浔的两个客人,都患了霍乱,一个姓韩的,“须臾而死”,没给王孟英匀出下手的机会;另外一个叫纪运翔,才十七岁,病情也特重,这位周采山也是个热心的人,就拉着王孟英去给诊治。

    王孟英一看这位患者,此时是手和脸都黑了,眼睛也陷下去了,四肢冷,嗓子哑,n也没有了,脉也摸不着了,大汗淋漓,舌紫苔腻,完全处于病危状态。

    那也得治啊,王孟英判断,此时还没有到芒种,“暑湿之令未行”,不是暑湿的病证(各位注意,这就是中医的时间辨证,根据节气和当时的天气状况来判断病因),这是个伏邪晚发的病例(伏邪,是温病理论中的特殊概念,认为有些外邪可以潜藏在人体内部,等到机会适合,会自里向外而发,这个理论在现代治疗肝病、肾病等方面都有特殊的意义),于是就急忙在患者的曲池、委中两个x位刺血,出来的血都是黑色的。然后开方:黄芩、栀子、豆豉、黄连、竹茹、薏苡仁、半夏、蚕矢、芦根、丝瓜络、吴茱萸,熬好冷服,等到药服下去了,患者就不吐了。

    第二天的时候患者的脉象稍微明显了一些,又喝了两剂后,身上的黑色淡了些,但是开始烦躁了,眼睛也红了,王孟英认为,这是伏邪从里面发到外面了,就于前方去掉吴茱萸、蚕矢,加上连翘、益母草、滑石,服下以后,患者就开始全身发斑(这也是伏邪外发的表现),但是四肢开始温暖了,小便也通畅。

    然后王孟英又开了些清热化毒的药物,患者就痊愈了。

    这个病例的确是从死亡的边缘把患者给抢了回来,周采山同志看了以后很高兴,反正自己是开“纸号”的,纸有的是,就拿来把王孟英的这个治疗方法印了好多,当传单给发了,不知道效果如何。

    从治疗了这个纪运翔患者以后,王孟英的名声就开始传开了,于是有很多人,患了霍乱,立刻就跑到这里来请王孟英出诊。

    王孟英说一开始效果还不错,可是到了夏至以后,天气也热了,内外合邪,这病情可就一个比一个重了,“非比往年之霍乱”。这使得王孟英必须小心谨慎地随证而变,“甚费经营”,最后治疗好了很多重症患者。

    但是,在王孟英的书里,也列举了很多最后功败垂成的失败病例。

    比如王孟英的亲家褚子耘茂才家里的使女,患了霍乱,王孟英去诊病的时候身体已经开始发硬了,王孟英赶快用夺命丹给灌入口中,然后开了解毒活血的药物,几付药以后就活过来了。

    但是,后来,王孟英听说她仍然是“淹缠不健而亡”,可见治疗并未成功。

    这个时候,有位叫做金簠斋的同志找到了王孟英。

    一见到王孟英就说:“我终于找到组织了!”

    原来,这位金簠斋同志是个心肠慈悲的人,看到上海霍乱流行,可是清政府却“罔知所措”,每天都要死亡那么多的人,就伤心不已,就到处收集王孟英三十多岁时在杭州写的那个《霍乱论》,但是当时的版都不好了,就没有找到个合适刊行的。

    现在,居然听说王孟英这个人的原版正身居然来到了上海,天啊,这种机会能够错过吗?于是就四处寻访,最后终于给他找到了。

    就这样,他们两人促膝长谈,原来王孟英写的书这位金簠斋居然都读过,追星已久,现在居然能够相见,实在是缘分啊!

    两个志同道合的人,从此成为好友。

    金簠斋同志来见王孟英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想请王孟英把《霍乱论》重新勘定,再出版一次,给各地的医生一个指导。

    但是,王孟英由于太忙,并没有立刻做这件事。

    直到两个月后。

    两个月后的一天,是八月二十八日晚,这位热心帮助霍乱患者的金簠斋突然开始泻肚子,人也感觉精神疲惫,等到第二天天亮,把王孟英请来的时候,已经无药可救了,在二十九日当天去世。

    金簠斋应该说是王孟英在上海的最好的朋友之一了,也是在抗击瘟疫中的重要战友,他的去世,让王孟英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悲愤。

    然而,上天仿佛是觉得这样的打击还不够,就又给王孟英一记惊雷。

    在九月初,王孟英接到了老家女婿来的信,信中告诉他,他的二女儿定宜,在八月二十九日那天患霍乱去世。

    就在那同一天,王孟英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和女儿,因为同样的霍乱。

    王孟英的二女儿定宜嫁给了一户姓戴的人家,这个戴家是个家风非常好的医生之家,在八月二十三日的时候,定宜突然开始泻肚子,然后四肢冰冷,脉伏,请来个崔姓的医生,认为是寒证,用了附子理中汤加减,但是泄泻仍未停止,舌苔却变得干黑,嘴唇也焦了(这都是热证的表现),于是就开始用犀角、石斛等药,仍没有控制住,最后用的是温补的桂附八味汤,二十九日舌焦如炭去世。

    在女儿去世前的最后时刻,她对丈夫说:“吾父在此,病不至是也。”

    王孟英听到这个消息后,曾经哭得昏倒在地。

    他甚至有些责怪亲家:你们也是医生,我写的医书你们家都有,怎么也不至于让我王孟英的女儿被温热药害死啊!

    在凄凉的秋风中,这位老人写下了一副给女儿的挽联:

    垂老别儿行,只因膳养无人,吾岂好游,说不尽忧勤惕厉地苦衷。指望异日归来,或藉汝曹娱暮景;

    濒危思父疗,虽曰死生有命,尔如铸错,试遍了燥热寒凉诸谬药,回忆昔年鞠育,徒倾我泪洒秋风。

    其满腔悲愤,尽露笔端。

    擦干眼泪后,王孟英开始回到书房,整理纸笔。

    别人都奇怪,这个时候整理纸笔要干什么?

    王孟英:我要写书,我要重新写《霍乱论》!

    至此,王孟英开始向霍乱全面宣战!

    【力战至死】

    在经过了多少个不眠的日夜后,王孟英写出了我们现在看到的《随息居重订霍乱论》一书。

    在书中,王孟英提出了许多与现代防疫概念相同的理论,比如他提出预防的重要性,认为水源、空气等的污染是导致霍乱流行的主要因素,他说上海“附郭之河,藏垢纳污,水皆恶浊不堪”,一定要“湖池广而水清,井泉多而甘洌”,应该“疏浚河道,毋使积污,或广凿井泉,毋使饮浊”,并提出了要在水里放置药物,进行消毒的概念。

    他还提出了房屋要通风,改善居住条件等预先防疫的观念。

    这些措施,绝对是防止霍乱的最重要的条件,当时的清政府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因此,王孟英等医生只能退而采取自己的诊疗手段,从死神的手中抢救生命。

    在新中国成立后,20世纪60年代霍乱曾经在世界范围内大爆发,曾于1961年和1963年两次近我国南方,但都没能进入,只因为新中国政府的防疫措施得力。

    但是那个时候,王孟英这样的医生是没有政府支持的,他们只能凭着自己心中的信念,独自去救治一个个生命。

    彼时,医生的风险非常大,比如王孟英就记载了一个医生,叫余小坡,是个进士,擅长医药,当时也投入了救人的队伍,一天,在给人看病回来后,饿了,就随手吃了一小盅的莲子,吃完后,就开始感到不舒服,随即就吐泻转筋,马上让人来找王孟英,王孟英还没到呢,人就去世了。

    其夺命之速如此。

    王孟英对此不是不知道,但是,他写完书后,就从此放开手脚,接诊更多的患者。

    别人都问,王孟英怎么了?不要命了?

    他的家人也很担忧,一旦你有个三长两短,剩下孤儿寡母该如何生活?

    但是,王孟英已经无法想那么多了,他的眼里,只有如何让每天死亡的一千多人再少些,再少些。

    这场同霍乱的战斗,与在战场上厮杀的死亡概率差不多,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很好的医生保护措施。

    但是,如同一个真正的战士一样,王孟英义无反顾,挥剑而上,即使知道敌兵千万倍于自己,也毫不畏惧,毅然投入了短兵相接的战斗中。

    从此以后,王孟英从文献记载中消失了。

    至今医史文献界还在争论,王孟英到底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怎么去世的?

    有的人说,是在六十一岁时与霍乱的战斗中自己也被感染,不治去世的,有的说,他活到了八十多岁。

    但是,两者都没有确切的文献证据。

    从感情上讲,我宁愿相信后者,相信王孟英和妻子平安地白头偕老,享受了人生的快乐。

    但是,从理智上来分析,我却更相信前者,因为以王孟英的创作速度,如果他活到八十多岁,那他还能写出十几本医案书来。

    “将军百战死”,我想,对于一个真正的战士来讲,最光荣的死法,就是死在战场上。

    让我们凭借想象,来重现一下王孟英最后一次离家的情景吧。

    那是个清晨,薄雾还没有散去。

    王孟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他穿上衣服,就要随着患者的家属出诊。

    王孟英的妻子送他到了房门外,把他的蓝布大褂掖了掖。

    王孟英盯着妻子的面庞,凝神地看了一眼,仿佛在说:这辈子,辛苦你了!

    然后毅然转过身去,向着薄雾中走去。

    在薄雾中,隐约显露的是无数的死神狰狞的面孔。

    王孟英无所畏惧,消瘦的身躯挺得笔直,大步而去……

    王士雄,字孟英,他从小体弱,家境贫寒,但是,他凭借自己心中的信念,扼住了命运的咽喉,最终成为一代温病大家,为中医理论的最终形成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一生救人无数,但是自己却一贫如洗,人们在看到医案书中他谈笑风生、雷霆霹雳的时候,却很少有人了解他在背后却是忍饥挨饿、吃糠度日。在瘟疫来临的时候,他凭一己之力,向着世界上最凶恶的病魔——霍乱宣战,从病魔的手下抢救出了无数的生命。做医生若此,实在是一生无憾!

    【后记】

    北京,樱花东街。

    老广酒楼。

    那天,我的一些朋友来找我,我们在这里吃饭。

    朋友们叫了一桌子的菜。

    然后挨个问我,他们的身体适合吃哪个,哪个对他们养生最好。

    这是这两年大家找我的最主要的话题。

    似乎大家突然关心起食疗来了。

    于是我就开始介绍:这个茼蒿,是可以清心养胃的,可以利腑化痰,肥胖的人可以多吃点儿,那个竹笋,是可以升清降浊的,可以开膈消痰,但是中医认为是发物,如果有手术后或者大病后的患者是不适合吃的……

    介绍介绍着,一瞬间,我突然感觉有点恍惚了。

    我似乎觉得,眼前的景物都开始模糊。

    代之以另一幅画面:清冷的月光下,一个消瘦的老人,他的旁边,放着刚刚吃过一半的麸皮。

    他用羡慕的目光,望着丰衣足食的我们。

    然后,继续低下头,用毛笔写着一个食物又一个食物的食疗功用。

    我的介绍,似乎都是在朗读着他所写的内容。

    念着念着,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我的眼泪,缓缓地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