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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部分

浓的忧郁。

    周末回到家里去,他仍然找不到归属感。因为没有进入一所正经八百的大学,他被这个知识分子家庭孤立了。父母原本就是寡言少语的人,如今的每一次接触,更是带着凝重的味道,好像他们正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上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却无力把他拯救出来。其实当初非着他上民办大学的,不正是他们嘛。

    在家里形式主义地吃上两顿饭,坐一坐,陈星便骑上自行车,形单影只地回学校去。骑得越远,身边的楼、街道、商店就越少,到最后,只剩下破败的公路和厂房了。陈星忍受着扑面而来的劲风和沙土,鼻子里都是汽车尾气的味道,却不知道自己正在g什么。

    来到学校,他连休息都顾不上,就继续游荡起来。这时候,他感觉自己是在流浪,只不过别人的流浪都是仗剑走天涯,他的流浪,却是在一块无聊的地方周而复始地乱转。妈的,连流浪的快乐也没有。

    为了避免枯燥,陈星决定走得远一些。他要把游荡变成一件有乐趣的事情。首先,他买了一张详细的昌平区地图,在学校的位置画了一个圈。这样的学校当然是不可能标注在地图上的,所以他只能沿着公路找到一个大概。其次,他给自己准备了充足的物资,主要包括一个双肩背的帆布书包和一只塑料水壶。这些东西都是在来学校路上的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买的。此外还有卫生纸、风油精和饭盒,饭盒里装着两个学校食堂的豆包。一切准备停当,陈星便换上球鞋,背着书包上路了。他没有骑自行车,因为他认为,既然不是在赶路,那么一切加快速度的手段都是无意义的。

    第一天,他向正北方出发。正北方是背离城市中心的方向,他希望沿着这个方向,能看到与众不同的景象。至于走到哪里,当然没有计划。从地图上看,他将沿着粗壮的国道,途经几个物流公司,到达一个以买卖宠物狗闻名的集市;如果没有体力和时间上的限制,他还会再经过几个国有企业的分厂、一两个有j通枢纽意义的镇子,一直走出昌平区,走出北京市,到达河北省。至于河北那边是什么情况,这张地图上就没有注明了,到了那边也要买新的。当然,就人的双脚而言,这个展望纯属纸上谈兵。

    实际的状况是,他在国道上被熏得够呛。不说那些运煤、运水泥、运钢材的大货车跑起来,会激起飞沙走石,就算它们发生了堵塞,停下来一辆挨一辆地哆嗦,也够他饱吃一顿臭p的。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陈星被呛得连深呼吸都不敢,时间长了,眼睛也睁不开了。再看看前面的路,如此漫长和乏味,一点希望都望不到。但是陈星还是坚持走下去,因为如果这时候折回去,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书包网最好的网

    7。大学与养j场(4)

    于是他把肩膀耸起来,双手拽着书包背带,好像他是一匹马,要由自己牵着走。那些大货车司机有的把手搭在车窗上,漠然地看着他,有的则没注意到下面有人,噗地向外吐出一口浓痰。这样一来,陈星还要在隆隆的车声中分辨出吐痰的声音,及时躲开。

    还有的司机探出来,看着他的帆布书包问:“有煮j蛋吗?”

    第一天,他就下定决心:坚持到最后,非把体力耗尽不可。这样走到了天黑,在一个立j桥下,他终于精疲力尽了。于是他坐下来,吃豆包,喝水。看着头顶上黑黝黝的桥墩,陈星忽然感到很有意义。虽然没有看到任何新景致,但他已经把整整一天的时间写在了路上,写得脚心酸胀、脚趾刺痛。再看看桥d外面的路牌,明明写着距张家口只有250公里了,而他出发的时候,那个距离还有280公里呢。他点上一支烟,深深地抽了一口,喷出来的烟雾把半个天空都遮住了。他想,如果能这样走下去,走到死,也是一件幸福的事。起码每一秒钟都有全情投入的事可做。

    这天晚上,他在路边坐了一个多小时,才等到了一辆往回开的小公共。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车上只有他一个人。司机一边和售票员满嘴脏话地对骂取乐,一边把车开得飞快。在把人颠得频频起跳的座位上,陈星还是睡着了。到了学校附近,售票员把他轰了下去,也没有收他钱。

    有了这个开端,陈星迷上了走路。准确地说,是徒步远征。他绝不骑自行车,因为速度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只有持续行走的时间才能说明一切。知道自己想走,而且正在走,这已经让他心满意足了。而经过第二天和第三天,那条国道也让人厌倦了。他想做的又不是征服它。于是,他开始改换道路,在十字路口转弯,走上林荫小道。在这里走起来,就舒服多了。没有多少灰尘和尾气,树叶在头上哗哗响,甚至还有鸟叫。他的步伐也变快了。

    当然,走小路有一个代价,就是不太容易回去了。经常三拐两拐,他就迷失了方向,只好摸着黑,在路边等人,询问国道在哪里。这种路上的过客本就很少,好容易来了一个,还被他吓得够呛。所以有时候回到学校,都已经过了凌晨。

    有了两次教训,陈星想,他需要做更充足的准备。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天,他又徒步走了十几公里,到小商品批发市场买了一个指北针。有了这个东西,就不会迷路了。一步步地,对于走路这件事情,陈星越来越精通起来。

    但是越精通,回去的时间就越晚。因为他走得越来越远了。大多数时候,他回到宿舍,同学们已经呼呼大睡了。陈星便随便端起谁的牙缸,到水房洗漱,然后再随便用一个人的脸盆打热水,泡脚。因为长时间不在学校,他的r用品早被哪个手脚不g净的家伙偷走了。可是这也无所谓。

    连续走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早上,他发现自己的双腿变得异常地粗。确切地说,它们不可救药地肿了起来,连裤子都穿不进去了。他的任x把自己害苦了。

    陈星只好躺在床上休养几天。他心急如焚,盼望能重新上路。那些最平白、最乏味的景s,却像有某种魔力一样召唤着他。而这个卧床休息的中午,河南人却主动来找他说话了。

    刚开始,那家伙端着一个铝饭盒,站在陈星床边不远处,既不开口,也不走开,弄得陈星都不自在了。

    7。大学与养j场(5)

    “没事儿坐坐?”陈星费劲地盘腿,给河南人让出地方。这时候,他的腿动一动都疼。

    河南人兴奋地闪烁着小眼睛,坐到陈星身旁。他打开铝饭盒,露出几张葱花饼,对陈星说:“吃了没?吃了没?”

    陈星也不客气,接过饭盒就吃。吃了几口,又拿出一块塞到河南人手里:“你也一块儿。”

    河南人说:“你这几天g嘛去了?”

    “走路。”陈星说。

    “哦。”河南人毫不奇怪地应了一声,“我也走过,最长的时候两天两夜都在走。”

    听他这么一说,轮到陈星奇怪了。难道这家伙也好“这口儿”?

    于是他问河南人:“你为什么走?”

    “也没为什么。”河南人答非所问地说,“刚走的时候累得要命,没想到走到后来,还觉得挺有意思,心里想停脚都不想。”

    陈星更好奇了:“你最远走了多远?”

    河南人说:“新郑到洛y。来报到的时候,从北京站到学校,也是走着来的。”

    陈星震惊了。听河南人这么说,真有点走遍万水千山的意思。真是什么领域都有高人呀!

    而河南人却一点不引以为傲,他带着点谄媚,和陈星扯了些别的,都是学校里的r常话题。他又对陈星说:“回头你再出去,跟我说一声。我到食堂打饭的时候多买一点,这样你回来就有夜宵啦!”

    河南人的用意很明显。他想在新环境里找到一个保护者。对于这个角s,陈星是再合适不过了:他高大壮实,不怒自威,而且心眼很好。上一次有人欺负他,不就是陈星出手相助的吗?

    河南人离开后,陈星笑着摇了摇头。看得出来,这家伙还没有j上一个新朋友呢。也许他对每个人都是这么谦恭,只是在很多环境里,谦恭并不意味着好人缘。

    然而没过两天,学校里就发生了一起血案,让陈星知道了什么叫人不可貌相。

    有两个学生,一个是东北人,另一个是甘肃人,他们都是县城里来的,而且都自诩为打遍县城无敌手的痞子。在晚上的痞子界吹牛大会上,他们代表各自的县竞争起来,你说一件血腥的事,我就要十倍血腥。到最后,就说得很离谱了,好像他们在家吃的都不是粮食,而是每天抓一个活人生吃。除了在床上吵得不可开j,他们还在现实生活中也明争暗斗起来——争夺的焦点就是瘦小枯g的河南人。

    河南人身高一米六,体重不足一百,见谁都要讨好一番,这样子太适合做奴才了。刚开学第二天,东北人就勒令河南人打热水。东北人有喝热水的习惯,越烫越好。就在同一天,甘肃人威胁河南人:热水不能打了,他的任务是给自己擦皮鞋。

    于是,弱小的河南人夹在一东一西两大豪强之间,既要打热水,又要擦皮鞋。然而他想两方都不得罪,却把两方都得罪了。

    血案当天,河南人刚刚打来热水,东北人就给了他一记耳光,理由是热水来得太晚了。被什么事情耽误了呢?擦皮鞋。此时甘肃人就在旁边,他毫不示弱,也给了河南人一记耳光,因为皮鞋擦得不g净,被什么事情分了心呢?打热水。

    东北人和甘肃人较上了劲,你一下我一下地打起河南人的耳光来,而且一个打左脸,一个打右脸,泾渭分明。他们一边打,一边臭骂,迫河南人当场宣布,以后只效忠于自己。两个强者之间大概还互相忌惮,不敢正面j手,所以就把河南人的脸当作了比赛场所。好像谁分管的那半边脸肿得高,谁就算赢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7。大学与养j场(6)

    河南人小小的脸很快被打成了一个猪头,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可是东北人和甘肃人还在打。这是一场战役,狭路相逢,更肿者胜。大家看得心惊胆战,谁也不敢上来劝阻。一直抽了半小时之久,比赛双方还没有一点中场休息的意思。

    这时候,陈星恰好从外面进来。刚才他到离学校很远的小卖部买烟去了。看到热火朝天的比赛场面,他摇了摇头,走到河南人前面,一手挡住了东北人的巴掌。

    “算啦,算啦。”陈星似笑非笑地说。

    “咦?”东北人诧异地叫了一声。

    “咦?”甘肃人也诧异地叫了一声。

    他们大概没有想到,居然有人敢于打断他们。两个人上下打量了陈星一番,心里却有点忌惮,尤其是东北人,他感到陈星的手劲不小。

    然而,两个痞子随即意识到,如果真的就这么“算啦”,那不就是当众示弱吗?东北人立刻推了陈星一把:“你他妈找死呐?”

    陈星被推得后退两步,肚子上却又挨了甘肃人一脚。甘肃人也说:“你他妈找死呐?”

    围观群众哄然一声,自觉地四散开来,给他们腾出了空间。大家看出来,东北人和甘肃人已经把战场转移到了陈星的身上,这次可不是单调的抽嘴巴比赛了。有几个人还迅速跑到自己的床边,把收音机、暖水瓶等易碎物品挪开。

    东北人和甘肃人虎视眈眈地看着陈星。这时候,他们倒同仇敌忾了。陈星掸了掸身上的土,又问他们:“我说,还是算了吧,行不行呀?”

    东北人和甘肃人异口同声地说:“c你妈!”

    陈星有点无奈地活动了一下肩膀。和眼前这两个家伙动手,他心里也没底。对方人多,而且也确实是老手,再加上自己的腿还没完全消肿,没准今天还真要吃亏。

    当时的气氛,真可谓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东北人斜了斜眼,找到了窗台上的几只啤酒瓶子。而陈星则朝一只凳子挪了两步——假如能尽快拍倒一个,剩下的那个就好对付了。

    可是没想到,眼瞪眼的三个人眼前一花,一个人又绕到他们中间来——小个子河南人。

    “不用为我动手。”河南人对陈星说。他说得瓮声瓮气的,好像连声音都被打肿了。

    然后,他又走到东北人和甘肃人面前,啪啪啪啪,左右开弓,抽起了自己的嘴巴。

    抽了一阵,他停下来,问:“解气了没有?”

    对方没有回答,他便又是啪啪啪啪,连抽一阵,又问:“解气了没有?”

    对于河南人的举动,两个痞子也深感意外。终于,东北人嘿嘿嘿,笑了几声,说:“那今天就算啦!”

    听到东北人这么说,甘肃人也说:“算啦就算啦。”

    但是两个人分别狠瞪了陈星一眼,留下一句:“兄弟,来r方长啊!”

    陈星没有看他们,默默地回到床上,打开了收音机。侯宝林大师的声音传了出来:“关公是汉朝人,秦琼是隋朝人,这俩人……”

    河南人,却没立即走开。他先是拎来暖瓶,给东北人换上了满满一杯热水,然后又蹲在地上,奋力地擦起了甘肃人的皮鞋。

    东北人不禁又踹了他一脚:“你他妈的还真是够贱的!”

    擦完皮鞋,河南人才顶着猪头一样的脑袋,慢慢走了出去,走到窗外c场上,一会儿就没影了。因为肿得太厉害了,谁也没看出他脸上的表情。

    但是有人猜测:“他不会自杀去了吧?”

    一直到晚上,河南人还没有回来。大家慌了起来,以为他真的自杀了。可是谁也没出去找,一来因为同学们还不熟,二来因为东北人和甘肃人仍然在气头上。只有陈星,河南人走后,他一直处于和两个痞子的无声对峙状态中,现在已经厌倦了。于是他爬起来,穿上衣服出门,去找河南人。

    7。大学与养j场(7)

    他在学校里绕了一圈,又把学校外面的饭馆和小卖部遛了一遍,也没找到河南人。这里的夜很静,狗叫就显得格外响。那些狗都是附近仓库养来看门的。

    走累了,他只好回去,一边走,一边思考怎么对付东北人和甘肃人。

    然而刚走进学校,迎面却看见了河南人矮矮的身影。那家伙像是从宿舍方向走过来的——低着头,步子很快。

    陈星叫了一声:“你去哪儿了?我还找你呢。”

    河南人蓦地站定,沉声说了一句:“兄弟,咱们相忘于江湖吧!”

    对方来了这么一句,让陈星颇感意外。而且河南人的声调也改了,不再谦卑讨好,而是变得沉静、从容。在夜里,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一个硕大猪头般的黑影。但陈星感到,这个猪头的表情也一定是沉静、从容的。

    “你要去哪里?”陈星问他。

    “说不好。”河南人指指学校外面的公路,“又要开始走路了。”

    陈星想,河南人大概是觉得在学校呆不下去了,便决定离开了。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黑影,陈星相信他真的要千里万里,浪迹天涯了。

    于是,陈星把身上的几十块钱都掏了出来:“拿着吧!”

    河南人接过钱,说:“谢了。”然后也没道别,转身便走了。

    从后面看河南人的背影,简直不像是在走,而是御风而行一般。陈星想,这家伙一定不简单。

    而河南人是怎样一个不简单呢?

    回了宿舍才知道。远远的,陈星便发现宿舍的灯大亮着,里面人声鼎沸,更有人疯了一样大喊大叫。他窜进宿舍,看见了满屋子的人,老师也来了。再看看东北人和甘肃人的床铺,已经空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血,连上铺的床板都是红的。有人告诉陈星,他出去没多久,河南人就摸了回来,把那两个家伙都捅了。捅人的工具也很有特s,不是刀,而是一根顶端被磨得异常尖锐的钢管。“噗”地一声c进去,钢管的另一端立刻会喷出血来,就像拆掉龙头的自来水管一样。河南人的身手也很敏捷,先捅东北人,再捅甘肃人,再折回去捅东北人,然后再回来给甘肃人返工。每一下都c在肋上。大家看着他胖胖的猪头跑来跑去,吓得连声音都不敢出,等到实在憋不住了叫出来,凶手早就逃了。

    当夜赶来的警察封锁了学校,对宿舍里的人一一盘问,但肯定是问不出结果的。后来还是清查学校的招生资料,才发现河南人是真的不简单。他早先就在老家杀过人,在外面逃亡了几年,这期间大概又欠下了两笔血债。近来不知怎么搞的,这家伙忽然迷上了上大学,就假造了一张身份证,到这所民办大学来报名。

    如果没有东北人和甘肃人的激发,他倒真有可能会改邪归正,大隐于市,过上安分守己的生活。

    这起血案倒是有一个好处,就是没人敢再虚张声势地装痞子了。在这里,臭牛的代价是很大的,保不准哪天惹错了人,就会被捅了。大家突然间变得彬彬有礼,互相心虚地微笑着。校园里的风气一下子就好了。

    而陈星呢,见识过“大隐隐于养j场”的江湖侠士,愈发觉得大学生活是无聊的。等到腿刚一消肿,他就又上路了。

    他没想到,在这一轮远行中,会遇到张红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