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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部分



    他在我对面坐下,学着我的样子,双手抱膝——我的竹楼里,没有椅子,只有榻。

    “我带了茶具来,你可有好茶招待?”他从布袋里取出茶具。不是我原先希望的青瓷茶具,而是一套竹茶具。

    “你有竹楼,我自然要配合你。”他将竹茶具放在小几上。一时间让我几乎忘记他是一个皇帝。

    “我有好茶,我们可以慢慢喝,”我笑着站起来去取煮着的茶水,“还有一会儿太阳才会下山呢,”

    我跪坐着为他斟上他喜欢的普洱。幽郁的茶香合着青色的竹杯让我心生欢喜。

    他微微直起身子,含着笑容:“阿离。我很喜欢你的这件衣服。”

    我穿是汉服。和他身上相近的灰色,有宽大的袖子和流云一样的束腰。领口处用明亮的金线绣出细长蔓延的藤萝。

    “是的。我特意做的。只是呆在这里的时候穿。出去我会更衣。”我轻描淡写的回答。

    他没有喝茶,拉住我的手:“过来,靠着我。”

    声音温和疲惫。我顺从的挪过去,靠在他的身上。他解开我的头发,轻轻揉搓。

    “皇上有心事?”

    “叫我胤禛吧。”

    “好的。胤禛,有心事?”

    他不说话。

    我仰面看他。景色切换了一个奇怪的角度,窗边的风铃现出一种别样的风情。春光被他遮住,茶杯里的氤氲水气慢慢升腾,被阳光照s得越发虚无。

    他看着我,低声说:“也许有。你能看得到?”

    我伸手轻轻抚摩着他的下巴,细小的胡茬让我的指尖微微的痒。

    “你是皇帝呀。皇帝不就是应该心事重重的么?”我笑了起来。

    “哦?”他有些意外的笑了。

    “可是所有人都说做皇帝是随心所欲的。就算不是想为所欲为,他至少也是天下最自由的人。”他的手已经顺着我的头发抚摩到了我的后颈间。

    我不自觉的弓起身子,往他怀中缩了缩:“可惜。我们不是‘所有人’,我就是我,你就是你。皇帝如果能被所有人了解,也就无法成为皇帝。”

    他把脸凑近我,手却已经伸到了我的脊背上。

    “我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了解。这才是关键。”他的呼吸粗重起来,将我压在了身下。

    他的另一只手已经解开了我的衣带,我伸手揽住他的脖子。肆意吻他的唇和脖颈。

    小几被我们撞到,竹杯中的茶泼了出来,馥郁的普洱洒在了我们身上。

    他近乎疯狂的吻着我的身体:“我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普洱。”

    云雨散尽之后,一起沐浴。然后坐在屋顶上等夕阳落下。

    “你还记得小姣吗?”我问他。

    他看着远处,脸色安定许多。思索片刻,说:“那个去了三国的格格?”

    我看着笼罩在他面孔上温柔的霞光,问:“我想告诉你她后来怎样了。”

    他看着我。

    “她知道所有人的命运。知道一切的结局。惟独看不清楚自己的命运。”

    “然后呢?”

    “没有了。”我低声说。

    夕阳已经落下去了呀。有疲倦的飞鸟往天边飞去,大约是要回家吧。

    他忽然气恼的笑了起来,伸手呵我的痒:“这叫什么结果?你又来哄我了!等你把结局想好了,再说给我听罢。”

    我笑了起来,伸手碰了碰他的眉毛,说:“好的。胤禛。”

    好的。好的。我真的很想告诉你这个故事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可是,我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

    注一: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这首词的意思是:水就好象美人的眼波;山就好象秀丽的眉尖;问你要去哪里呀;原来你是要去那风景比美人还漂亮的江南。春天刚刚离开,我又要送你去江南。叮嘱你一句,如果你到了江南,正好碰到春天,千万要和江南的春天住在一起啊。

    立储·指婚

    夏天的时候,一起到避暑山庄住。皇上每一处行宫都会被改造成一个优雅完美的临时办事机构,他和他的父亲康熙不同。康熙比较注重娱乐。他则更侧重审美。

    从这个层面看,他的趣味比康熙更孤高。

    弘时和弘历都已经回来了。一切都很顺利,他们的父亲还嘉奖了他们。

    弘时带给了我一幅字画。

    “不是什么名家手笔。路边买的。只觉得你会喜欢。”他展开来给我看。是一幅霜林图。少见的浓墨重彩。

    我确实喜欢。

    他又给我带了一些民间手工品,样子虽然古拙却灵动鲜活,不是三百年后旅游区内的随意粗糙的做工可比的。

    又讲了一些沿途的见闻。

    “真的一切都好?”我追问。

    “应该有什么事情呢?”弘时反问我,眼睛里看着别处。

    “你若不想我担心,就不要让我到别人那里去证实。你要对我说实话。”我察觉到他在隐瞒什么。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回来的时候遇上几个水鬼凿船。后来我与四弟就改走旱路。”他轻描淡写的说,眼睛依旧不看着我。

    “你做的,是不是?”脱口而出,我的声音忽然尖锐起来。

    让我自己都感到寒冷。

    他涣散的目光聚集到我脸上,顺着我的下巴慢慢移到眼睛。露出一个极其微小的笑容。

    “为什么怀疑我?”他盯着我。眼睛里有水漫溢出来,却不自知。

    “唉。”他发出像是叹息又像是呜咽的声音。

    我忽然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皇阿玛并没有追查。也请善妃娘娘不必牵挂。”他站起来对我行了一个礼转身离去。背挺得很直。

    第二天就听说三阿哥弘时抱病在家。

    我让轻寒去探病。

    轻寒很快就回来了。

    “我没有见到三阿哥。您赏的药材他也没有要。他身边的小钱公公说三阿哥一听到通报就说不见。”轻寒说。

    “三阿哥是不是病糊涂了?他一向都是与您最亲善的了。”轻寒问我。

    我展开他送我的那幅画。

    “他没有糊涂。是我糊涂。”

    提起笔,在那幅霜林图上,慢慢涂抹上几个字。

    乾坤大,霜林独坐。红叶纷纷堕。

    天地空旷,我们是其中的孤岛。如此寂寥。

    他没有变。我没有变。

    我却一直以为他会变得狼子野心丧心病狂。却不相信他其实一直都是一泓最干净的水。

    现在他应该知道了。他的善姨,其实并不是他心中那种仙人一样与世无争的女子。他终于看到我对他根深蒂固的曲解。我其实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分别。

    我不值得他爱。

    然而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父亲会怎么想。

    可是这次宫里真的是很平静。皇上现在已经用了密折——张廷玉的创新。再加上当事人都没有张扬。这件事情知道的不多,有胆子议论的更少。

    因为已经到了立储的关键时候。年大将军在大西北气吞山河,年氏一家风光无限。年贵妃得到特殊荣宠——可以回家省亲。八阿哥福慧成了皇上的心头r。

    朝上一干大臣纷纷要求立储。连老八廉亲王也神奇的和十三站在一起请皇上以大局为重,早立储君。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皇上终于放出话来,会在回紫禁城之后,祭祀宗庙,然后立储。

    这个消息传出来两天,他就把我找过去了。

    “回去之后有一件大事情。”他握了一下我的手说。我想他指的是立储。

    “立储。但是不公开。待我百年,才可以知道。”

    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呢。我现在只关心他对弘时的想法。试探他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我们都太了解彼此。

    “三阿哥的病好了么?”他忽然问。

    我恭敬的说:“回皇上的话,臣妾今天从齐妃娘娘那里听到的消息,三阿哥只是小恙,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明天就会来向您请安。”

    他不说话。只是喝了一小口茶。然后忽然叹息。

    “你恐怕不知道,他们从江浙回来时候的事情。不知道反而好。省得心烦,”他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都知道了。不知道皇上怎么打算。”我干脆把话说开了。

    他盯着我看看,说:“你消息倒依旧灵通。我也是从他们那个时候过来的。这里面的情形,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的清楚的。你不必担心,手心手背都是r,有些人别得我痛下决心就好。”

    不知道他暗指的是不是弘时,让我心里坠坠的痛。

    “齐妃和熹妃没有去烦你吧?”他忽然转了话题。

    她们当然比以前走动的更加频繁。

    拉拢人心这样的事情,永远也不会在这座宫殿里停止。

    即使像我这样的人,也会被她们希望纳入某一个势力集团。

    “那也是人之常情啊。皇上若能设身处地的为她们想一想,也就能明白她们的苦衷了。倒不如把话说开了,让一些人安心,一些人死心,岂不是相安无事,好得很?”我委婉的说。

    他微笑了起来,说:“她们的苦衷?我的苦衷,你不能体谅么?”

    “我懂,”我低声说。

    “你不懂!”他抢着说,“若一天存了这个念头,一辈子都会有。这和我立不立储没有多大关系。我要那些觊觎这个位子的露出狐狸尾巴来。”

    我看着他烦躁的眼睛,说:“你是皇帝。为什么还要这么较真呢?你说怎样就是怎样,难道还会有人跳出来跟你作对吗?”

    他不再搭理我的话。我也无法再提。

    过了一会儿,他才又说:“弘历和弘昼年纪都大了。弘历这次跟着弘时出去也历练过了。我打算给他们指了福晋,开衙建府。”

    我立刻就想到初夏和弘昼,忙说:“弘昼也一起指婚么?”

    他点点头:“是啊。你有好人选?”

    我笑了说:“有。现成的。只是我还要去问一问。一有了准信就告诉你。”

    回去就问了初夏。

    初夏羞红了脸,却并不躲闪,大方的说:“五哥早就说喜欢我。若皇阿玛能把我指给五哥,我自然愿意。”

    于是就等回宫之后,请皇上下旨将初夏指给弘昼。

    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弘时。他病好了之后,也没有再到我这里来过。倒是弘历开始多往我这边走动了。

    “不久就要搬出去了,不能时常过来,所以现在多来看看善姨。”弘历的言谈举止永远那么拿捏的恰倒好处。

    他现在越发清朗俊逸,带着天生的雍容贵气。

    却叫我不寒而栗。

    弘时早就无心与他相争,他何必还要迫。何况,弘历才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就已经有了这么多的心计——和康熙住了两年的孩子,真的是不简单。

    我会很客气的对待他:“四阿哥读书用功,皇上欢喜得不得了。常常夸您是皇子中的典范。”

    他依旧带着完美的微笑说:“善姨过奖了。三哥年纪比我大,做事也比我老到。五弟脑瓜子活络,机警聪慧。何况还有八弟,虽为成年,也是深得荣宠。何时轮到我来做兄弟中的典范啊。弘历实在担不起这谬赞。”

    一句一句,暗藏刀锋。

    他也常常夸初夏出落的越发漂亮,打趣初夏和弘昼。

    这样的完美,实在让我害怕。

    等到回到宫中,就开始准备指婚。指完婚就要开始办祭祀和立储的事情了。宫里再次忙的人仰马翻。

    然而我的提议被皇上一口回绝了。

    “不行!弘昼和初夏都是姓爱新觉罗的。怎么能配婚!你也太荒谬了!”

    “他们并不是血亲。一点关系都没有。除去初夏的格格名分,然后再把她编进另一个户籍里面,不就可以了?弘昼是真心喜欢她。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抓住我的手,费劲的说:“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样就可以怎样的!初夏现在不能嫁!更别说指给弘昼!”

    我睁大了眼睛。忽然平静下来。原来他比我早就d悉一切。

    “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害怕我和裕嫔搅和到一起去?因为现在是立储的关键时候,所以任何人都别想在这个时候破坏平衡?是不是你想把初夏当作一个棋子一个工具,好在适当的时候去笼络适当的人,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初夏格格是善妃唯一的女儿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

    他捏着我的手。

    我微笑着说:“可是他们是你的儿女啊。你有没有想过?你什么时候冷血到这种地步了?”

    他慢慢放下我的手。眼睛里没有一点温暖。

    “来人。善妃累了。送她回宫。”他的声音好象一潭平静的死水,一点波澜也没有。

    一个月后,弘昼大婚。

    初夏坐在寝宫里,拿着剪子要绞自己的头发。

    几个宫女死命的抱住她,大声说:“格格,格格,使不得!使不得!”

    我走过去,一巴掌扇得初夏栽倒在地。我从来没有打过初夏。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活不成了么?寻死觅活就有用了么?你这样子,弘昼看到会怎么想?”我大声说。

    初夏慢慢放下剪子,对着我磕了一个头:“女儿不孝。也不想让额娘伤心。但我这辈子只会喜欢五哥一个。既然不能嫁给五哥,我只求额娘准我出家修行。”

    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你孝不孝顺我无所谓。反正这么大的姑娘,就当我白养了。只是你出家就真的有用了吗?你心里能放的下那个人吗?你是想这样惩罚我还是惩罚弘昼?我不在意我心里有多难受,我只是想知道,你出家就不会伤心不会哭了吗?如果你跟我说,出了家,你就死了心。我就让你出家。”

    初夏哭倒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伤逝

    在激烈的反抗之后,初夏突然就变得沉默,甚至趋向自闭。以前最活泼爱笑的初夏格格已经死掉了。只剩下一个默默无语的躯体。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愧疚想补偿的心理,皇上提出要册封初夏为固伦公主。固伦公主是皇后女儿才能享受的封号。

    初夏呈上拒受的折子。

    皇上把那份折子扔给我:“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初夏的折子写的很长。上面还有斑斑泪痕。

    她一开始的语气还很平静,写到后面就激愤起来。

    她在折子里面这样说——我本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因为额娘错爱才改变了命运。然而现在想起来,我是不应该享受的锦衣玉食和尊贵的地位的,因为我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些。如果有一天失去也不会有所遗憾。

    我所期望的不过是和所爱的人相守到老。这对您来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决定,对我来说却是重于泰山。

    很多人都说您宠爱我,可是宠爱我并不是去撕裂我的心。让我流的泪就好象落到地上的雨一样多,让我睡觉的时候全部都是噩梦,让我每一时每一刻呼吸都觉得困难!

    然而我自己伤痛还不算是最痛的,我还要担心另一个人。您现在已经不允许我和他见面了。

    我自怜产生的伤痛和为他担心产生的伤痛比起来又算不了什么了。一想到他会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伤心,我的心就好象被刀子一刀一刀划过。即使吹过一阵风,我也会担心,风会不会将沙子吹落在他眼睛里面。

    害怕他在漆黑的夜里孤独,就好象找不到迷路找不到家在哪里的小孩一样迷茫。

    只能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消息,听到他瘦了,我就吃不下饭,听到他发脾气,我也会止不住流泪。

    您说要封我做固伦公主。固伦,是天下的意思。固伦公主,意思就是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公主。可是,我并不期许做这个天下的公主,我不在乎做一个平头百姓。所以您给我的补偿是多么可笑。就好象一条鱼快要渴死了,不给它水,却将它装在漂亮的水晶缸里。

    现在我就是被您装在无水的水晶缸里的鱼。看来您是不打算给我水了,那么我总可以拒绝这个水晶缸吧。

    看完初夏的折子;我强压住自己的眼泪。呆立在原地,不知道他到底想怎样。想看见我哭,想要我愤怒?

    我跪了下来:“初夏大胆妄言,还请皇上宽恕。臣妾自会好好管教她。”

    他慢慢踱到我面前,我只能看见黄色的下摆。

    “她有什么罪?”他淡淡的问。

    “大不敬。”我立刻说。

    “大不敬是什么罪?”他追问。

    “死罪。”我说。

    “冒犯了皇帝的死罪,是你的管教就可以代过的么?”他慢慢的问,声音清冷。

    我的血凝住了。

    “姑念初夏年幼。朕不追究她。你代她受过。”他说。他很少对我用“朕”这个字。

    我磕了一个头:“臣妾甘愿受罚。”

    他的声音从我的头顶飘下来:“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