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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业可能会分去外地。隔壁公寓里,不是有个大学生,不服从国家分配去甘肃,结果成了右派吗?那不行,大弟不能去外地,宁可妹头去,还有小弟呢,小弟功课不好,说不定还要去新疆呢!当然,小弟也不能走,妹头要是读个护校什么的,分到杭州这样的地方,也好。讨论到这里,就有些讨论不下去,因为即便是妹头走了,也不能保证大弟就分在上海。但这总归是太遥远的事,所以也就无须再讨论了。妹头听了这样的安排,尽管是将自己作筹码让哥哥在上海,自己且又是父母宠惯的人,可也并没有大难过,觉得事情真要到那个地步,也只有这样了。这好像不仅是妹头,还是这条弄堂里所有女孩的心理,她们总是要让家中的男孩子的。因在这样的弄堂里的家庭,多少是有些旧式的。在这繁华摩登的街市后面,却有着如此陈腐的风气。其实一点也不奇怪,这里的生活并不是完全开放,在某一面上,甚至是相当封闭。这也是使它们保持稳定和凝聚的因素。它们就是依着一些固定不变的原则,才能够基本完整地延续下来。在经过了许多变故以后,淮海路上的生活还能相对地保持原貌,就和这封闭有关。

    第三章

    第三章

    大弟和妹头一点不像,不是说长相,而是气质。大弟是有些土的,长年是家做的蓝布衣服,脚上的鞋是手纳的厚底,再上一层轮胎胶,圆口的鞋面,鞋帮铁硬的,好像要穿一百年的样子。衣领上又总是系着一条红领巾,臂膀上别着两道杠的少先队中队长的标志。他是那些学校里的好学生,倘若不是因为土,他大约就也要有妹头所不喜欢的官腔了。当然,对自己家人是会有另一种标准。大弟的头也常是剃得很糟糕。他倒是到街对面小马路上的理发店去剃,那是他们通常去的地方,师傅们也都认识。虽然是个很小的店,可却经营了很多年,师傅都是老师傅,说着扬州话。别人都知道挑人,因师傅中有个女师傅,是大跃进时参加工作的家庭妇女。她倒是上海人,可为了表示她是剃头的正传,她也c了一口扬州话,但这对她的手艺丝毫无补。像大弟这样不挑不拣的半大顾客,往往就落入她的刀下。她把大弟的头剃成一个标准的乡下人:后面刮得发青,头顶一径推上去,形成一个尖,额前,却留了一络长长的发,这一络头发落到眉际,就像小姑娘的刘海。想想看,这样的发型,脚上是那样的鞋,因为在长个子,袖口裤管总有些吊,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糟货的气味。你简直不相信这是淮海路上的人,可淮海路上,就有这样的人。这样半大不小的男孩子,目不旁视地走在摩登的男女中间,并没有一点自卑的表情。相反,他们很自如。像大弟这样的,手里还握了一本四角卷起,皱皱巴巴的旧书,去找他们的谈得来的好朋友。在这条马路的街面或者弄堂的房子里,住着不少这一类的严肃老成的孩子,后来大弟戴上了近视眼镜,白边的学生眼镜,这使他就像一个来上海学生意的外乡人。可是,就是这个外乡人,要是和真正的外乡人站在一起,他却变得一点也不像外乡人,而成了地地道道的上海人。这条街的浮华像水一样从他身上流过,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这些痕迹是什么呢?是一个人的见识,虽然谈不上广博,可也够他打底了。有了这个底,他大体可做到从容镇定。

    在学校教育的范围内,哥哥是个发展比较全面的人。他的速算参加了区里的比赛,还得到了名次,他又是市少年宫手旗队的队员,还有,他喜欢航模。六年级时,他做了一艘舰艇,涂上了油漆,漂亮极了。爸爸妈妈将它放到五斗橱上,作为摆设。这艘白色,围着红线条,c着彩旗的舰艇,与房间里小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风格并不相称,可它带来了一种开放的气息,它使这个家庭有了新鲜的希望。妹头很珍爱这艘舰艇,她用一支废毛笔,沾了水,轻轻地扫着它上面的落灰,犄犄角角都扫干净。她的本心是不会对这类玩具有兴趣,妹头不是一个喜欢玩具的人,或者说,她喜欢的是另一种玩具,带有真实性和实用性的,比如缝纫机,绣花绷,绒线针,等等。但是,这舰艇却不同。这里蕴藏着妹头所不能理解和掌握的智慧和技能,又是出自家人的手,她对此怀着崇敬的心情。

    可是,就在哥哥考进中学的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停课了。此时,人们还没有认识到事情将如何影响他们的生活,一切都还平静。妹头和小弟依然上学下学,小学尚未停课。哥哥则和几个要好的同是逍遥派的同学来往着,今天你去我家,明天我去你家。有时,妈妈还留他的同学在家吃饭。这个社交很少的家庭,是很欢迎哥哥的同学的。原先的枯乏的生活倒有了些变化。再后来,小学也停课了,妹头和小弟也闲在了家里。这时,妹头已经成了一个称职的小主妇,里外都由她负责,她非常乐于承担她的责任。副食的供应日益紧张,她天不亮便起床去买鱼,给全家改善伙食,妈妈倒与她反过来了,现在是妹头栽好了衣片,妈妈坐在缝纫机前缝制。除去迫小弟洗碗,小弟不从而引起的争吵这一点,妹头完全能够掌握起家政了。停课停了一段,小学继续开课,妹头和小弟重新回到学校,大弟却在停课期间初中毕业,面临何去何从。已经有两届学生分配了,政策都是长子照顾留沪,或者两丁抽一,就是两个孩子一去一留。在讨论大弟的去向时,父母也越来越明朗地表示宁可妹头出去,也要留大弟的意见。这个话题过多地提起,妹头虽然还未临到分配,命运却已经决定了似的。妈妈将年底所余的棉花票买了一条七斤重的新棉胎,就会说:留给妹头走时带去。妹头依然没什么不悦,这条弄堂里的家庭,都是这么安排儿女的前途。况且,有时候,父母倒对妹头不过意了,就自我安慰说:妹头比大弟凶,出去不吃亏。这样,妹头就受了褒奖,然而,事情的结果恰恰是:大弟他们这一届毕业生,一片红,全部要去农村。

    当妈妈在送大弟去黑龙江的火车站上,哭得几乎晕过去,还推着妹头扶她的手,很不讲理地说:大弟走了,你好在上海了!妹头一点都没当真生气,她泪眼婆娑地想到:幸亏,幸亏乃乃不在了,否则,看到大弟走,乃乃怎么受得了啊!大弟是不习惯和父母亲近的,当母亲这样l露地表达恋子之情的时候,他很感难为情地缩在车窗后面,但眼泪却不听话地从白边眼镜后边落了下来。他们这些人家,生活的范围一直很狭隘,对外面的世界抱着成见,真是说不出有多憎恶,有多恐惧。大弟虽然是个少年,接触的社会也略多一些,但也是同样的惘然。在生离死别的哭声中,火车起动,开出了站台。

    当时,学校里,比较引人注目的,是那几个,人称作拉三的女生。

    他一直不知道,拉三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它好像忽然就流行开来,挂在了人们嘴头上。它专指那些风化有问题的女生,后来,又渐渐扩展到一些长相与风度出众的女生。然后,由于拉三的这个称呼,这些长相风度出众的女生,一律都有了风化方面的嫌疑。拉三这个词就像是个切口,有一股鄙俗的味道,它当然是批判性质的,却又带有着垂涎和玩弄的意思,是一个下流的词。它远远不及阿飞这个词质朴可喜,虽也是不尊重的,但由于阿这个乡土气的冠词,就变得像昵称一样,有些率真的意思了。拉三却更有辱意。不幸被它叫上的女生,就好像被套上了一种命运。这种命运一律是纠缠于男女关系之中的,好像,一旦被叫做拉三,她便陷入了男性的包围之中。而微妙的是,谁是拉三其实并不是由男生,却是由女生叫出的。在那个年龄里,女生一律比男生成熟,她们都已经是个小女人了,而男生还懵懵懂懂的。并且,似乎是,女性比男性更有直觉,她们直觉到哪一种特质是合乎男性的隐秘的意趣。她们对这类特质的心思是相当复杂的,她们觉得这不好,可是却又忍不住地,羡妒它。这不光是产生于禁欲时代的心理,它几乎是带有先天的性质,它发生在审美本身,是两种矛盾的审美标准造成的心理状态。就这样,事情是由同性发端,然后,异性们便欣然接受。虽然,他们懵懵懂懂,但他们也已经注意到了,并且,还有更年长一些的男生呢。他们尽管只大上一至二岁,但却已经有了男人相。就像前边说过的,在这一年龄阶段,差一点点岁数就好像隔了一代似的。这些年长的男生,总是占据了学校最中心的舞台:c场,玩着球类运动。女生们从c场边上走过,不禁都低了头,止了声息。但有时候则是反过来,球场上的男生们止了动静。那就是,某一个拉三从c场边上走过了。

    他是小男生中的一个,看见女生,就要匆匆走开的那种。在那散发着雄性气息的c场跟前,他也是自卑地匆匆走开。这时候,他们还处在以嫌恶来表达受女生吸引的时期,他们在一起,从不谈论女生,而是谈着些哲学政治之类的,高深和枯燥的话题。这是他们展现他们性别所属的一种方式。当然,这里的他们,指的是那些有求知欲,智能较高的学生。在这么一个教育不力的学习年代,他们倒反变得主动,积极,四处汲取着知识。他们看许多杂书,交换杂芜的感想,你听他们旁引博征地说话,就奇怪他们的小脑袋里,塞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人们眼里,他们就和小孩子一样。他们中间有个男生,竟还在蓝布罩衫外面,翻出白衬衫的领角,一点不明白,只有女生才这么穿法的。人们说起他们,带着不屑的神情:七○届的。当然,这种不屑仅止是对他们男生,女生,就不是那么容易被忽视的了。他们懵里懵懂地,已经感觉到与同龄的女生之间的不平等,他们就好像是比她们更低一个年级,甚至两个年级似的。然而,他们还是从某一个女生走过c场边,c场上陡然降临的静默中,敏感到性别的差异,以及吸引。

    他们其实也已经开始注意女生了,只是因为害羞不肯交谈。他们被年长的男生的目光指引着,也由于内心自然力的驱使,他们注意的多是那些称作拉三的女生,这些女生几乎一律要显得更为年长,他们看她们,都有些仰望似的。他们身心尚未发育成熟,还没有产生欲念,只是单纯地感受到她们的超凡出众的特质,在内心里欣赏着她们。甚至,各人还有着自己的单个的所爱。

    他暗恋着的一个,是人称七○届的拉三的那个。由于他们这些学生都是在取消升学考试以后,按居住地段划分进校的,所以,其实他和七○届的拉三几乎是住在一条街上的,七○届的拉三住在那条繁闹的淮海路主干上,而他则住与淮海路相交的较小的横马路上。虽然是住得那么近,但以前似乎从来没看见过,现在,却不同了。进来出去,他常与七○届的拉三走对面,或者走同路。当然,只是他认识她,她是不会注意他的。她总是和她的女友一起,女友,他在心里总是称她女伴,女伴是个长相和表情都很平淡的女生,他也知道她住在哪里,就在街角上一家儿童服装商店的楼上,他还给她起名叫陪衬人,这些都是从莫泊桑。契诃夫的小说里看来的名词。有时候,看见她们俩一起走过c场边,场上打球的高年级男生噤声等待她俩走近,她们显然意识到了这个等待,于是,态度就变得更加矜持。他便在心里暗暗好笑她的女伴,是狐假虎威。事实上,她的女伴很可能是并不觉察周围气氛的变化。能够坦然地伴在出众女友左右的人,或者是性格麻木,或者是胸襟宽大,而她的女伴更像是前种类型的女生。所以,更不至于做出那样敏锐的反应。他很奇怪地仇视着这个女伴,很不公平也很没道理地刻薄人家。有一时,他的注意力不是放在爱慕七○届的拉三身上,而是放在仇恨她的女伴上面。这是一种什么心理?没长熟的小男生,他们的爱慕也是不对路的。

    七○届的拉三不和他同班,只是同届。所以,应是与他同岁,这一年就是虚岁十五。她的个子很高,大约有一米六十八的光景。由于是平肩,高腰,长腿的身型,看上去要比实际高度更高。她的面部轮廓是欧人式的,眼睛有些陷,鼻梁的角度照常规是不够好的,鼻梁有些趴,趴到中途却起来了,就把鼻尖拉长了。侧面看起来有些突兀,但由于脸颊的线条也是有曲度的,下唇下边有一个凹度,如同欧人那样的,型比较突出的下颔,就与有些尖锐的鼻型对应了。她正面的脸型略有些宽和短,但不是那种方腮,而是一种横向的椭圆。听起来也是不好看的,但实际上却相当秀丽。后来,他看了意大利影星索娅·罗兰的电影,便想起了七○届的拉三的脸型,就是索菲娅·罗兰的这种,但线条要柔和与细致多了,是东方人的情调。七○届的拉三肤色偏深,可能是有意识的,她总是穿些紫红色调的衣服,这给她的肤色染上了一层玫瑰红的色泽,有一种强烈的色彩效果。有时,他碰巧与她同往一个方向去,他走到距她五六步的位置,就好像走在她投下的y影里。

    那时候,他个头大约在一米六十上下,却已经开始往横里长似的,有些胖,这使别人和他自己都怀疑他会不会蹿个子了。事实上,后来他很缓慢很勉强地长了十厘米,就不再长了。他的头很大,脸很白,宽阔饱满的额角下,架了一副近视眼镜,但却不是那类会被人起绰号叫四眼狗的男孩子。四眼狗一般都是瘦脸,孱弱,苍白,多少有些精神涣散,对人畏怯的,戴眼镜的孩子,很习惯承受屈辱的样子。他的绰号叫白乌龟。白乌龟,是江浙一带对鹅的俗称。沪语里,龟是念成驹,所以就是白乌驹。听起来,就好像不再是鹅的形状,而是另一种比较抽象的动物,但它一定是具有着白和胖这两大特征的。他穿一件藏青卡其学生装,领口没扣,略敞着,好显得潇洒一些,脚下是一双塑底黑面,鞋口有松紧带的布鞋。他走路拖着地,步子却迈得很大,并且始终保持着一个奇特的姿势。那就是,身体向左前倾,左手斜c在裤袋里,右手摆,就好像在水里游侧泳。他就是这样地走在七○届的拉三的y影里。

    七○届的拉三显然是知道自己受人注目,所以,她经常性的表情便是垂着眼睛,微蹙着眉,显出厌烦的意思。有时候遇到面对面的大胆的眼光,她便会微微偏过头去,即便是低着眼睛,也能看见她做了一个白眼。垂着的上眼皮起了一点细细的褶,随了白眼,她的嘴也动了一动。于是,她那女神像的面容,便忽然闪现出凡人的动态,变得生动起来。他还见过她笑的模样,她和她的女伴并行走在马路上,两人陡地朝着两边分开了,还弯下腰去,她的两条黑而且粗的辫子,甩到了脸颊边。他一点没有看见她的笑脸,但她活泼的身姿却使他惊呆了。他有一刻几乎停止了继续走路,而是愕然地看着她们,看见的是她小半个侧影,毛茸茸的发辫偎在脸颊边,肩膀抖动着。他从她们俩中间走了过去,他走了很远才意识过来,她们笑的正是他。你想想看,一个大头上架着一副眼镜,侧了身子,一手c在裤袋里,一手划动着,直直地走来。

    由于是住在一条街上,这条街上的生活是相当开放的,几乎是可窥见日常起居,所以,他就常常能看见她相当生活化的形态。早上端着豆浆锅,锅盖反过来扣在锅上,上面放了几根油条,就这样,匆匆地走着。有一次,她摊平了手掌,掌上并排托了两块奶白蛋糕。这姿势难免有些僵,可在她却并不,她依然仪态万方地走着。这些琐碎的日常的细节一点没有侵蚀她的美丽,相反,她使得这些细节变得优雅了。这种优雅并不是出于某一种特殊的认识,仅止是因为,这不过是一些很正常的小事。这条街上的女孩多少都有些这样的素养,她们能够很自然地将浮华与家常调和起来。但是,别人不能够像她,七○届的拉三那样,将这素养变得那么富有审美性。

    那时候,还有一个切口样的词,也和拉三一样在学校里流传开了,就是敲定。敲字,在沪语里念拷的音,这词就有了一股粗鄙气。敲定指的是恋爱关系中的男女,由于这词的粗鄙,这里的谈恋爱就成了一件不规矩的行为。这种切口,一律都有着狎邪的暗示,刺激着少年人的好奇心。班上的同学,主要是女生,交头接耳着,传说某某人有敲定了。他耳朵边吹到一句,七○届的拉三也在谈敲定。他们班的男女是不说话的,进来出去,犹如陌路人,彼此视而不见。但是,女生们比较地不那么避讳他。他的大头,还有肥白,都使人不太在意他的性别。也不是不以为他是男生,而是更觉得他是一个好玩的孩子。不像班上那两个,小学里留过级,所以年龄就要大几岁,又发育得早的大男生,他们在教室里,女生们便明显地要拘束得多。而对他却不,他在他的,她们说她们的。虽然也是不说话,可她们的态度就比较随便了。这时,她们与他隔着一条走廊,将头簇到一起,很神秘地说着,其中的一句,就这么吹到他的耳朵:七○届的拉三有敲定了。下一回,他再看见七○届的拉三,竟然生出一股膜拜的心情:她已经有了新鲜的,根本不为他所能体验的经验。她的美丽变得具有涵义,她大大地超越了她的同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