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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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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我们也应该把这种和平的思想传播出去,让更多的人接受。”张维还是不服,虽然他能理解易敏之的说法。

    “我对天下已经不感兴趣。”易敏之有些不悦了。

    张维失望地走出了易敏之的家,看见夜空中一片混浊。城市的夜是人为的,没有星光,更没有流星,只有让人烦躁的人造光。城市的夜是红的,让人只想到欲望。他想起家乡的夜的深邃,那是种让人平静的图画,充满了神秘和奥妙,充满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三颗动乱的心(1)

    易敏之本是不用上课的,但他觉得大家在他住院期间为他c了不少心,应该说句感谢的话,便说要上一次课。

    张维由于晚上失眠,早上起得迟了一点,赶紧往易敏之家赶,就看见冯德昌和杨玲在前面走。他急急地赶了过去,快到跟前时,就听见两位正在争论什么,张维就问:“你们在争什么?”

    冯德昌见是张维,冲杨玲使眼色,杨玲不明白冯德昌是什么意思,再加上她嘴快,藏不住话,就说:“他说易老师和林霞好上了,我不信,就跟他打赌。”

    张维一听,头里轰的一声。冯德昌一看话已挑明,就说:“我也只是猜着说。”

    张维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像丢了什么,有些神慌。快到易敏之家了,他突然觉得脚步很重,呼吸也有些急,走不动了,心太重了。

    易敏之躺在沙发上。林霞早就来了,已经帮易敏之弄了些早餐吃了。易敏之的精神很好,一看大家到了,就坐了起来。他说:

    “这次大难不死,要感谢你们的精心照顾。好久没给你们上课,我心里也着急。不过,我觉得这一次大病,不管是对我还是对你们,也算是一堂很好的课。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收获,我的收获倒是挺大的。我想知道你们对死亡的看法。”

    大家依次说起来。冯德昌赞美了易敏之的伟大,吴用讲了易敏之的平凡,鲁连生讲他在易敏之的这次事中悟到了不少道理,张维讲了他和易敏之交往的全过程。到了杨玲时,她说:“说句实话,我可能跟你们的感受都不一样。我觉得易老师和我们都一样,都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人,和我们一样有着七情六欲,也要吃饭睡觉。他的病也很正常,谁不得这种病?而他当时的病危也属正常,惟有不正常的就是他竟然好了。我觉得这不是他的哲学在起作用,而恰恰可能是他的情感或是别的什么在起作用。”

    杨玲说完后,大家都一片沉默,都看着易敏之,易敏之低着眼神想了想,又笑了笑,说:

    “不错,你说的我的重生不是我的哲学救活了我,而是我自己人性深处的东西复活了。但是目前还不能肯定我自己,我只能说,在我们的命运背后,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在起作用。林霞说吧。”

    易敏之的回答显然是答非所问,大家都有些失望,因为好奇心都没得到满足。林霞本来一直低着头听大家说,这时抬起头来,说:“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真的,我的脑子里乱极了。要问我这次有什么大的感受,我只能说我们大家大多数人都缺乏真诚,缺乏勇气。”

    林霞抿上了嘴,却不再往下说了。

    下课后,大家都走了,林霞留了下来。她问易敏之:“别人都说我们在谈恋爱,你怎么看这件事?”

    易敏之心里一惊,不敢看林霞的眼睛,淡淡地一笑说:“怎么会呢?”

    林霞一听,心里一酸,转过头去:“你觉得我配不上你,是吧?”

    易敏之一听,急忙说:

    “不,不是的。是我老了,而且是一个将死之人。我的心……已经死了。”

    林霞一听这话,心里非常难过,泪水快要出来了,她说:“我知道我太平凡了,而你的心是那么高。好了,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说完,林霞就跑了。易敏之还不能运动,只是怅然地坐在沙发上,一直坐到黄昏。他很想流一次泪,想感动一次,可是泪水早已干了。

    晚上,林霞仍然没有来。他很饿。给冯德昌打电话,让冯德昌买些方便面来。随便吃了点,算是把一天打发了。晚上却睡不着。

    是选择平静,在平静的岁月里悄悄地化掉?还是要把剩下的生命点成一把火?

    悄悄地化掉是很容易的,这是他的理想生活。这是真正的隐士,不为名利所动,不被荣辱所惊,不怕情欲所囿,只为那真正的道。那是晚霞中的微笑,是秋天辽阔的衰萎中的壮阔。合于道,合于自然。

    把自己点成一把火,则意味着放弃,意味着对自己的一次革命。就当自己从前的一切追求都是虚妄,把一切理念统统忘却,只剩下生命的自觉。他还在怀疑自己,能点亮吗?他突然发觉在内心的最深处实际上藏着一种恐惧,那就是他对情感的恐惧。他怕失败。一个哲学家的失败会是什么呢?他突然有些害怕。

    寂静?还是火焰?

    平静?还是变化?

    坚持?还是放弃?

    他的内心一片动乱。他战胜了r体的死亡,然而突然又面临一次精神上的革命。刚刚出院的时候,心里还一阵阵激动,觉得这是一次大胜利,可是,现在呢?

    是要遵循生命的冲动?还是把它当成一种情欲的冲动,抑制它?忽视它?

    都是胜利呢?还是有胜有败?

    ……

    张维自从易敏之家出来后,觉得心里憋闷得慌,就独自出了校门,一个人漫无边际地走着。有时候,人的郁闷和不快是可以随运动排出体外的,可是,这一次不行,这种郁闷和不快时好时坏。当初为了救易敏之,他想出那样的办法后来后悔得不得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成了真的。是真的了,他反而受不了。当初巫丽在易敏之那儿出事时,他就觉得自己受不了。现在林霞又是这样,他的心里有些乱。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这样太自私了。他突然间觉得自己是如此一个让人生厌的欲望之徒。他强烈地谴责着自己。于是,可怜的张维又是一整天地坐着公共汽车转。他想忘掉这件事。要忘掉它只有让自己睡着。要让自己在大白天睡着,就得去坐公共汽车。最后,当他从公共汽车上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的脸上有泪痕。他下了车,回到了自己原来租住的小屋。一进到那间屋子,他发现自己彻底被转换过来了。那间屋子里到处都是吴亚子的气息和影子。

    三颗动乱的心(2)

    林霞一个人默默地走出易敏之家时,她突然觉得自己无家可归。离易敏之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幢实验大楼,实验大楼的后面就是学校的围墙。那里一般很少人去。学生离这儿有一段距离,而家属区的人是不会到这个旮旯里来的。实际上,在早晨十点钟到下午一点钟之间,这里阳光灿烂,温暖如家。林霞是在照顾易敏之期间发现这里的。在照顾好易敏之早上的事后,她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看看外语。学校有规定,外语必须要过学校的过关考试,否则就没有学位,甚至连毕业证都拿不上。其他的学校都要过国家六级考试,北方大学的研究生英语过关考试比国家英语六级考试要难得多。这都成了研究生们的一块心病。他们得花一半以上的精力来应付外语,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学专业。林霞发现那个地方后,常常去那里看书。春寒料峭时,那里是极温暖的。林霞有时觉得那就是她的家,她应该睡在那里。此时,她又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这里。她靠在墙上,只觉得自己很累很累,觉得自己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从墙上慢慢地溜了下去,也不顾衣服被弄脏。那里的确是极温暖的。阳光打在地上,打在她的脸上。突然,她觉得像扑进了亲人的怀抱一样,搂着一束阳光号啕大哭。但没有声音,她把声音压在了心里,她听见自己的哭声向黑暗深处慢慢地散去,没有任何回声。她突然觉得生命也许和这声音一样,也是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慢慢地散去,再也不见。声音在传递的过程中可能会转变成其他的能量,而生命呢?生命在消亡的过程中消失在哪里了?

    她在那个旮旯里一直坐到让阳光把她的一切都晒干了,才起身向宿舍走去。她错过了吃饭的时间。这时,她才觉得自己好饿。买了袋方便面,向宿舍走去。那个地方她多么不愿意回去啊!

    林霞回到宿舍时,杨玲和她的那个有妇之夫的男朋友正在一起调情。林霞有些厌恶,她觉得杨玲不应该这样。她一直反对杨玲的这件事,但她从来不说。杨玲也无法接受林霞和易敏之的事,但她的男友能接受。杨玲见林霞无精打采地进来,就说:“林霞,吃了没?”

    “没吃。”

    “这时候了你还没吃啊?”

    林霞没说话,杨玲突然间同情起林霞来,她觉得林霞好可怜。杨玲和男友一直静静地注视着林霞放下书包,然后拿出饭盒,到隔壁找开水,然后坐在床上茫然地等着吃,最后又是茫然地坐在自己的床头上拿着饭盒吃那硬硬的面。林霞感到了一股冷意,但她眼皮都没抬。跟易敏之的这段时间里,她学会了一件事,就是冷傲地面对世间的一切不平。

    她吃完后拉开被子睡下了。拉上帘子,只想一个人静静地躺一会儿。她想起易敏之那种拒绝她的神态,心里就非常委屈。她想:“我冒着多大的压力才愿意和你好,你却那样对我。”她像个孩子一样地想:“现在你肯定也饿坏了,我就不去,我看你需不需要我?”她又怕他真的不需要她了,所以,她在热切地等着易敏之的电话。

    林霞突然出走(1)

    林霞还在睡觉。这一觉她睡得很踏实,是最近以来睡得最死的一觉。一阵敲门声将她惊醒。她发现宿舍里就剩她一个人。她问是谁,是一个男生。她穿好衣服开了门。是陆友。

    陆友一进门,就问林霞:“林霞,昨晚吴文翰是不是和你一起出去了?”

    “怎么,他昨晚没回来吗?”

    “他出事了。他被人打成重伤,腰部也被人捅了几刀,流了很多血。是一个扫马路的工人发现的,已经太晚了,没救了。”

    林霞跌在床上。她没有想到事情会成这样。就在昨晚,吴文翰非要请她出去,说是他的生日。他们就到了一个小茶馆。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吴文翰要过生日,而是他听说林霞和易敏之相爱了,他想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林霞拒绝了他。微醉后的吴文翰在半路上和林霞分手了。林霞说:

    “我没有想到他会出事。我离开他的时候,九点都不到。那时,街上的人很多。”

    “据分析可能是晚上两点钟左右出的事。医生说他喝了不少酒,有啤酒,也有白酒。”

    林霞明白了,吴文翰在她离开后,肯定又去喝酒了,一直喝到夜里两点左右才离开,在路上和人发生了冲突,被人杀害了。她觉得这是自己的错,坐在床上哭了起来。陆友说:

    “你先别哭了,我们一起到医院去,给派出所的人把情况讲一下。这可能是凶杀。”

    林霞有些害怕。胡乱擦了把脸,在刷牙的时候,因为太快,牙刷把嘴里捅了一下,流血了。她也没在意,赶紧跟着陆友往医院跑。

    派出所的人很凶,把她当成了犯罪嫌疑人之一,对她的审问很多,很细。她把情况都说了。后来,杨玲被叫来,给她作了证。算是没事了,可是,她还是很自责。这时,她才有机会去看吴文翰。吴文翰的衣服上到处都是血,脸上血r模糊,初看上去根本不是吴文翰。

    张维在下午时知道了这件事,也跑来问林霞是怎么回事。林霞很委屈。张维坐了一会儿,就走了。他也知道吴文翰一直喜欢林霞。现在听林霞这么一说,他估计吴文翰是一时想不开,就去喝酒了,然后与人发生了争斗。他看见林霞伤心得有些木讷,就劝林霞。林霞天生是那种怜悯心很强的女孩子,她始终觉得吴文翰的死与她有关。

    中午的时候,杨玲给林霞打来了饭,林霞一口也吃不下。下午时,派出所的人又来找她,问了很多细节。派出所的人说可能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吴文翰情绪很坏,喝醉了,故意和人打架,第二种情况是吴文翰可能在附近的卡厅里喝酒,然后在回学校的路上遭人抢劫,因为他口袋里的钱包不见了。林霞的情绪更坏。

    派出所的人走后,林霞接了一个电话,是易敏之打来的。易敏之是在中午吃饭时听冯德昌说的。冯德昌一次给易敏之买了很多方便面。易敏之一听出了这种事,就赶紧给林霞打电话,但电话一直占线。研究生楼上的电话一直很忙。有很多女研究生与男朋友往往相隔两地,只有通过电话联络。易敏之不知打了多少遍才打通,反正用了他整整三个多小时的时间。

    易敏之劝林霞不要太自责:“这件事情你也只能这样处理,谁会想到出这种事呢?所以不能怪你。只不过,他是你的同学,别人可能也会指责你,但你不要在意别人的话。那是污蔑,是诽谤,不要理它。你要勇敢地面对这件事,与派出所的人好好配合,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

    易敏之让林霞到他那儿去,林霞第一次拒绝说:“我很累,我想休息休息。”

    易敏之语塞,良久才说:

    “你自己一定要保重,我无法帮你。你有什么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我们俩商量商量。”

    林霞一听“我们俩”三个字心里就哭了,她原谅了易敏之。易敏之给了她勇气,她的脸上突然间有了血色,人也精神了许多。她挂了电话后,坚定地往楼上走。从楼上下来的人都在看她,可她视若无睹。她突然想起吴文翰问她为什么会爱上易敏之,现在她想说:他能给我勇敢、自由地生活的勇气和信心。也许这一点就足够了。

    林霞从小生活在农村,虽然家境不差,甚至可以说还有些富裕,他的父亲包过几年工程,赚了一些钱,在当地的县城里也买了楼房,但她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乡下人。这是无法根除的一种情感。从她的长相和气质来看,她一点也不像一个农村长大的姑娘,可是,她自己不那么想。她常常听城里人骂乡下人怎么怎么地的时候,她就觉得那些人仿佛在骂她。她并不争,可是她的心里很难过。也许一种情感在心里积得时间长了,就生了根。

    易敏之在回忆他在凉州戈壁滩上放羊的那些生活时,林霞第一次无限伤感地讲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这种经验。易敏之听得很感慨,他对林霞讲:“一个人只有在他走向智慧的时候,他才会回过头来无限欣喜地感谢自己的童年生活,才会发现,在无边无际的童年岁月里,大自然早已向他打开了那扇神秘的大门,早已向他展示了世界古老的法则和秘密,早已把天堂绘就……”

    易敏之的启发就像一壶古老森林里突然发现的不知来由的千年陈酿,林霞的心不知不觉地醉了。她觉得易敏之是一座森林,茂密而高大,越往深处走,越能发现自然的奇迹,能听见鸟鸣,能看见琥珀;是一所向往了很久才住进去的深深庭院,幽静而和平,阳光从那千年古树的枝叶间漏下来,洒在睡梦中的她身上,温暖而悠远。易敏之的心境与她的心境太吻合了,她有时会惊奇地对自己说:“我原来是这样的。”

    林霞突然出走(2)

    易敏之的心境使林霞的心踏实了,觉得自己生活的理想突然间可以落地了,可以实现了。而在此之前,她常常在怀疑自己,在否定自己。

    如果说别人了解的是易敏之的哲学的话,她了解的是易敏之的内心,是易敏之内心的内心。她走得太深了,因此爱上了他。

    但吴文翰死亡的y影是挥之不去的。几天来,林霞一次又一次地被叫到系里去,还写了一份长长的报告。当她在写这份报告时,才像一个旁观者一样仔细地审视了他们两人的一言一行。她惊奇了,越发沉重了。她发现吴文翰是真的爱着她,她想起了以前的种种迹象,进一步证实了这件事。而她是多么无情啊!她蛮横地拒绝了他的爱,根本没有在意他的悲伤,在他绝望地和她分手时,她竟然没有回头把他劝一下。她想:如果当时我叫他一声,让他和我一起回学校,他就不会死了。一想到这一点,她的自责更深了。

    第四天的早上,吴文翰的家人来了。父亲的个子很小,戴着个顶子已经发白的蓝帽子,脸很黑,可能路上感冒了的缘故,也可能伤心的缘故,嘴唇上面一直流着清鼻涕,眼睛里有些干枯,很荒凉。哥哥的个子稍大些,长得也很老气。相比之下,吴文翰是长得最体面的。因为无法理解和相信这是事实,哥哥的嘴一直半张着,眼睛里胆怯和怨恨时不时地交换着。他们在将近三天的火车上已经哭够了,在见到吴文翰尸体的时候,他们想把吴文翰叫醒来。可是,他们不行,他们的哭声是那种男人突然绝望的吼声,仿佛野兽快要毙命时的哀声。在场的人都哭了。林霞是听着那哭声进了太平间的。那声音她从来没听过,一下子像是要将她的灵魂掠走似的。

    后来他们相遇了。本来系里不想让林霞和他们见面,可是林霞执意要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