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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部分

 琼吃吃地笑了。埃达很少听到她笑得这么欢畅。

    “你的男孩来了吗?”埃达问。

    “啊,我只要待在这种地方,就可以听到他远走他乡的脚步声。这种感觉总是那么美妙。我听到了他的本能的声音。”

    埃达想,明天她要回农场了,那里也应该有很多这样的dx,她先前是完全错过了它们。

    埃达呻吟起来。“啊,我的脚!”她说。她的一只脚还c在家乡的泥土中,难以自拔。琼回过头来看看她,说习惯了就好了。还说任何事都可以习惯。那扇门一打开,埃达就看见了躲在y影中的老板。他躺在一张桌子下面看书,真难以设想他在那么黑的地方能看清什么东西。伏在桌上喝醉了的那两个顾客知不知道老板在他们下边呢?

    “琼,我真羡慕你爹爹啊。”

    “我也是。要知道整个酒吧都是他的地牢。有时我想,同他相比,我简直不像话!我,最好不要走出我的卧房到外面来。”

    她绕到柜台那边,去找马克去了。埃达弯下腰想同老板说话。老板倒先开口了,然而目光并未从书本上移开。

    “这个故事我读了几十年了,故事里到处是机关。埃达啊,你打定主意回去了吗?明天的火车是早上九点。”

    “老板怎么知道我要走?”

    “所有的事全写在书里头。你离开后,将再也找不到这个酒吧了。”

    “为什么呢?”

    “你是偶然闯进来的。我们这里不容易找到,一不留神就错过了。”

    老板将书本枕在脑袋下面,蜷起身子,闭上眼,似乎睡着了。

    在柜台的灯光下,琼和马克站在那里发呆。留声机已经哑了,几乎所有的人全醉了,一些人起身向外走,另一些人伏在吧台和桌上呼呼大睡。埃达只要看见谁醒了,立刻跑过去搀着那人往外走。被搀的人往往十分感激,称埃达为“小乖乖”、“小仙女”等等。他们进酒吧时那种道貌岸然的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名妇女东倒西歪地出了门之后,忽然又回过头来向埃达叫道:“今夜我们幸运相逢,日后永不相忘。再见!”

    “再见。”埃达机械地说,她连女人的面孔都没看清。

    黎明的时候,埃达在自己的卧室里看见了很多艳丽的蝴蝶,它们在灯光里飞上飞下,还排出字母。埃达呆呆地看着它们,开始流泪。这时她听到琼又在隔壁从桌子上跳下来。

    埃达走出“绿玉”酒吧,当她往回看的时候,闪烁的霓虹灯已退到了遥远的道路尽头。

    第十章 里根的困惑(1)

    “没有埃达的日子既像一场噩梦,又像一次解放。”里根这样想道。他站在海湾的浅水区那里,看着灰绿色的跃动的海水,感受着海的丰满与力量的魅力。一年前那位淹死的女工,仅仅是因为来不及脱下浸透了的、笨重的外衣才遇难的吗?他一边上岸一边对这个问题做出种种的猜测。

    50岁的里根在事业上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他的橡胶园不断赢利,这使得他可以将周边的几个大农场全买下来,改成了橡胶园。这几年,里根自己逐渐退出繁重的日常工作,他将事务都交给了一位能干的经理。这位名叫金夏的国籍不明的经理是一位优秀的管理人员,他不声不响地就将所有的事务都理得清清楚楚,更重要的是,他在发展方向上的每一步棋都是着眼于未来的。一天夜里,里根梦见这位东方男子掌握了点石成金的秘诀,他拿着一根头上镶了宝石的g子,往他所立足的那块土地上一点,那块地就归里根所有了。里根长久地凝视着他那细长的、狡黠的眼睛,从那里头看见了不是欲望的欲望,实际上,那是一种虚无的变体。

    “金夏,你觉得埃达还会回来吗?”里根说这话时坐在海边。

    “她根本就没离开。您应该知道,这只是一个眼界的问题。”

    金夏细长的身体像海里升起来的一个影子,他的话里根总要过一会儿才琢磨得透,当初里根就是因为这一点看上了他。金夏同他的家人一直住在半山腰的老屋里,那是他自己选择的住处。他和妻子,再加上两个儿子,他们总是独来独往,不和工人们建立密切关系。有时候,他们一家那种骨子里头的孤独甚至令里根胆寒,担心他们有图谋不轨的想法。但是过后他又会责备自己的胡思乱想。其实,金夏是他在农场惟一的知己,他将自己的每一桩心事都向他倾诉过。在那种时候,金夏抽着烟卷,很少c话。里根拿不准他是否愿意听,但他倒的确听进去了。比如刚才他说起埃达,金夏立刻就会说出一种独特的意见来。

    “你的儿子打算秋天去北方上学吗?”里根问道。

    “是啊,他们还真舍不得离开农场呢!”

    “噢?”

    “他们俩打定主意将来永世不离开农场。”金夏喷了一口烟,口气变得夸张了。

    穿过芭蕉林就是山坡,金夏的灰色木屋建在一棵大榕树下面,那棵树就像一个面目狰狞的守护神,那些巨大的气根悬在空中,显露着霸道的气派。里根知道那木屋已受到了白蚁的侵袭,目前已属于危房。但金夏一家人竟毫不在乎这件事。也许他们并没有长久的打算。金夏的妻子有个好听的名字,那是个里根发音很困难的名字。此刻她正在将被子拿到外面晾晒,大概因为屋里太潮湿了吧。她向里根傲慢地点点头,就算是招呼过了。

    “住在山坡上,对整个农场的情况一定了如指掌了。”里根开玩笑地说。

    “实际的情况是,我们一家成了外人。”金夏不安地用手敲着桌子说:“这是不是因为我们一家人太缺乏野心了呢?”

    里根听见里屋有被压抑的兽的咆哮声,不由得吃惊地跳了起来。

    “难道你们养着狼?!”他觉得膝头在发抖。

    “是啊,”金夏神情飘忽地回答,“是儿子们养的。他们感到住在这种地方太虚浮了,要做一件刺激的事。后来他们就弄回了这只小狼。你不要紧张,狼是用铁链牢牢地拴住了的。有时我也为他们的爱好担忧,我毕竟是他们的父亲吧。幸亏马上要去北方……”

    他朝空中举起一只手掌像要比划什么,但那手掌又什么也没能比划出来,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个“父亲”,倒像个单身汉。

    里根往里屋走去,但那两个孩子一齐冲出来,将他挡在房间外。里根瞟了一眼,看见窗子全蒙上了黑布,房里什么都看不见。

    “伯伯,房里什么也没有!”他们齐声说道。

    两个男孩都穿得很褴褛,脸上也很脏,完全不像这种家境里的孩子。里根注意到他们也同父亲一样有着狡黠的眼神。这时孩子们的母亲进屋了,她向着孩子们嘀咕了几句,于是两个孩子都用愤懑的眼神看着里根,好像在质问他干嘛要跑到这里来打乱他们的生活。

    第十章 里根的困惑(2)

    金夏还是坐在桌旁,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这是些没有教养的孩子。”他说,却不像抱歉,倒像炫耀。

    刮风时,房子的木板墙“吱吱呀呀”地响,甚至人都能感觉得到房子在风中倾斜。金夏微闭着眼,沉醉在这不祥的声音里,那个又黑又矮的妻子却像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那条狼不出声了,但两个小孩却在里屋哭起来。

    “他们把狼弄伤了,自己又心疼,所以就哭。这些小鬼!”金夏对里根说。

    但是里根觉得这种哭声里头有些不对头的东西,什么地方不对头一时也想不起来。这种哭根本不是什么小孩的哭,而像是老谋深算的暗示,像要对谁传达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对谁呢?里根听不懂他们传达过来的信息,就有些心烦。看看金夏,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正在将桌上的六只小玻璃杯摆成一朵梅花,细长的,被烟熏得焦黄的指头透露出y沉的内心。

    “你们家里总是、总是这么热闹?”里根想不出恰当的形容。

    “是啊。我很抱歉。”

    但他的样子仍然不像抱歉,他的虚伪做作使里根很气愤。不过他到底是不是虚伪做作呢?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做作?他的妻子又在将晾出去的被子收进来,说是怕有雨,她一趟一趟地,机械地做着这些事,看上去很平静,两个孩子那种怪异的哭声完全不能使她心烦。

    “原先啊,我也没想到会将家建在这里。可是一看到这山,这榕树,这房子,我就不想走了。本性难移啊。有一件事我想问您,里根先生,您能告诉我农场到底有多大占地面积吗?近些日子,我被这个问题完全弄糊涂了。”

    “我也同你一样,金夏。有时候,我觉得我们的土地无边无际,有时候啊,我又觉得自己连立足点都没有了。我们还应不应该继续买土地呢?”

    风声一停,他就和金夏走出门外,站在榕树下。从山坡上往下看去,视野开阔,农场里一片阳光灿烂,为什么金夏的妻子说有雨呢?他的目光扫过橡胶林,到达了那个湖。土地令他感到压抑,他有逃离的冲动,也许就像埃达那样走掉。也许金夏住在这里,是为了同他的农场拉开距离?但他又为什么要那么卖力地帮他扩张土地呢?里根清楚地记得他在谈生意时两眼闪出的贪婪的光,他无法确定他的那种快感到底是什么性质,从他所过的这种清贫的生活来看,他对金钱应该是无所谓的。回转身再看看这所房子,这个巨大的白蚁巢,一种不祥的预感在里根心头升起。莫非他遇到了命里的煞星?这个不声不响的、国籍不明的人,他的奇怪的一家人,住在这所多年前一位猎人建起的木屋里头,他们是用他们默默的生活姿态来影响自己吗?或者竟是来否定他的存在的?女人出自心底的傲慢到底是什么含义呢?

    两个男孩站在大门那里看他,朝他扬着小拳头。里根想,如果他再回到屋里,他们也许会扑上来打他吧。他将目光移向自己的家的那个方向,可是很奇怪,他看不见那所房子了,那地方光秃秃的,只有两根电线杆立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又看见他的黄狗从什么地方跑进了视野。

    “从这里是看不见你的家的。”金夏说。

    里根十分讨厌他说话的口吻。他觉得这个人掌握了自己的一切,正在利用他里根自己的影响力一步步消灭他。他的房子,房子里的一切,一定是被这个人消灭掉了,因为从这个山坡上向农场看去,视线里头既没有人,也没有房屋。

    他心里很压抑,就告别了金夏下山。他走了好远,回头一看,还看见金夏站在那棵榕树下抽他的烟卷。也许他在监视自己?很可能在他那虚无的视野里,他里根的身影也被抹掉了。一想到自己被人“抹掉”,里根的心里升起一股惊悸的浪潮。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就在昨天,他还在劝自己抓住时机,继续扩张农场的土地呢。“能占多大地就占多大地。”他几乎是厚颜无耻地这样说。实际上,他又谈妥了一桩大买卖,准备将他们的橡胶园向北边靠海的地方扩张了。然而看着金夏时,里根怎么也产生不了踏实的感觉。他那细长的身影,他说话时特殊的语调,他身上的灰布衫,一切都太飘忽了。有好几次他想向他打听他的国籍的事,但话说了一半又缩回去,因为觉得太不合适了。怎么好意思打听金夏这样的人的来历呢?

    。。

    第十章 里根的困惑(3)

    “里根先生,您好!”

    是那个女孩子,她的姐姐在海湾那里淹死了。他本想敷衍两句后躲开她,可是他发现这个小个子姑娘用一种热切的眼神望着他,似乎有求于他。她也是农场工人,穿着那种厚重的工作服,文森特生产的、经过改进了的工作服。现在这种衣服上面几乎没有扣子了,穿脱十分容易。里根记得她在姐姐下葬那天哭得眼睛出血了。

    “没有困难吧,孩子?”他和蔼地问道。

    “姐姐是游泳的老手。”她看着他的眼睛说。

    “啊?”里根一阵头晕。

    “农场里所有的事都走极端,她也是。我们的父母都是有钱人,他们分居了,住在北方的别墅里头。您的农场真美,里根先生,太美了,姐姐也这么说。”

    听她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她姐姐还活着一样。

    里根竭力回想她姐姐的面容,但总是模糊。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姐,跑到农场里来当工人,然后有一天,穿着厚厚的工作服游进了大海。“游进了大海”这个比喻太贴切了。这个女孩站在这里等他,就是为了同他谈论她姐姐啊。可是她为什么要谈论?是思念还是惋惜?也许竟是羡慕?是谁曾说过,所有的到这里来的人都会变态。这个女孩也变态了,她不顾一切地活在想像之中。看来她姐姐的死是对她的一种诱惑,她现在大概觉得当时的痛哭没有必要了。

    “里根先生,我要走了,我还想问一句,您总是站在野外思索吗?”

    “莫非我的思想可以看得见?”他茫然了。

    “在您的y影里头,草的颜色变黄了。但您不知道!”她跑掉了。

    里根欣慰地想,他的农场里并不是一片虚无。当然,他自己可能并没有完全领会金夏的意图。虽然从榕树下往这边看,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他刚一下山,就碰见这个女孩,一个生活在农场的梦里的女孩,她和她姐姐的痛苦都是实实在在的,而那位追梦的姐姐,将生命随随便便就舍弃了。当初他把金夏招到农场来,正是为了他那种实干精神,或者说,他对购买土地的狂热。然而他什么都不想占有,过着难以理喻的清贫生活。里根说不清他那干竹子一般的躯体里的狂热是什么性质的。里根问自己:“我在思索吗?”这种推磨似的思路,不过是将发生在表面的现象一遍又一遍地回顾罢了,根本算不上真正的思索。

    昨天有人从文森特所在的城里回来,告诉他看见埃达了。在漫长的夜里,他和埃达在深深的地底各自掘着自己的d,彼此都听得见对方弄出的响动。“埃达,埃达!”他说,土块掉下来,砸在他的头上,他的动作变得有点疯狂。埃达的动作是有条不紊的,令里根想起她从泥石流中逃生的那份镇静。他听见她掘到他的脚下去了。然而埃达却在城里的酒吧里藏匿着,他的农场就是再扩张,也到不了她所在的城市。

    “里根先生,里根先生,太阳已经毒起来了,到树y下面躲一躲。”

    是阿丽。

    “你看起来这么绝望,你应该过来同我坐在一起。”

    他机械地走过去,同阿丽坐在一起。厨师用粗糙的手拍了拍他的膝头,他回过神来,做出一个笑脸。

    “在家里,那么多的小蛇爬了进来。我就想啊,恐怕埃达回来的日子不会太远了吧。”

    里根拿不准这个阿丽究竟是什么类型的人,但他感觉到她绝不是清心寡欲的那类人。她虽年纪大了,但当她坐在厨房沉思之际,农场里的任何一点响动都逃不过她那双老眼。

    “阿丽,你说我该不该继续买地呢?”

    “当然该。这种事可以让你心安,不是吗?金夏那种人最懂得你的心思,你会信任他到最后。”

    “最后?”

    “就是最后,你我都会看到。比如早上,那条老蜥蜴又一次进屋了,每逢这种时候,就会有一轮新的欲望高涨的时期出现。”

    马丁将吉普车开过来了。里根看见小伙子浑身上下都穿着自己的衣服,连脚上的皮鞋都是他的。他怎么变得这么肆无忌惮了呢?车子里头还有一个人,正是淹死的女孩的妹妹,她已经打扮过了,穿着很艳俗的衣服。

    第十章 里根的困惑(4)

    “回家吗,里根先生?”

    “不回,我没有家。”他没好气地回答说。

    “坐在群蛇乱舞的餐厅里照样可以沉思。”

    女孩嘲弄的声音在车里头响起来,她掉转脸去不看里根。

    “阿兰真不像话。”阿丽低沉的胸音里充满了谴责的意味。

    阿丽缓缓地从石凳上站起身。里根也站起身,同她一起钻进车里。他们四人一起往家里驶去。

    当里根走上自家的台阶进屋时,他的耳边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马尼拉,马尼拉,田野里洪水滔滔……”

    他觉得自己的腿都软了,差点坐到了台阶上。他四处张望,但周围并没有陌生人。阿兰和马丁站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他,显然他俩听到了那个声音。还有阿丽,也在打量他。

    “家里大概有外人来过了吧?”他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

    “这里能有什么外人呢?就连那些蛇都是熟客啊。有些人你觉得不熟悉是因为你不常想起他们,其实呢,他们可没忘记你。”阿丽边说边进了厨房。

    里根上楼时,马丁和阿兰也紧紧地尾随着他,他走进卧室,他俩也跟了进去。并且立刻就占据了他那张床,两人不管不顾地在床上亲热起来。里根正要往外走,他们又停止了动作。马丁说:“里根先生,您看不惯我们年轻人吗?”

    “请你们两人出去。”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马丁显得很委屈的样子从床上下来了,口里念叨着:“我不能理解您,里根先生,您怎么会将自己包得这么紧的。”阿兰气愤地捶打着床垫,还将一个枕头扔到了地上,然后她跳下床,用脚去踩枕头。

    他们出去的时候,马丁冲着里根的脸说:“虽然您是我的老板,我也要告诉您,金夏先生对您完全失望了。”

    里根走到落地窗前,在他的视野里,金夏的住处成了远方一个灰色的小点,而农场,在金色的阳光里像要烧起来一样。他从地上拾起枕头放回床上,头脑空虚地躺下来。他的目光停留在敞开的柜门那里——里面所有的衣物大概都被马丁这家伙席卷一空了。这个马丁,究竟是他的雇员还是他的主人呢?好几年前,他发现小伙子穿走了他的衣服时,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