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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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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心里不情愿,文森特还是又跨进了这栋大房子的门。

    “这里可不是旅馆,要来就来,要去就去。”仆人说。他还是站在原来的位置上。

    楼梯口那里还在冒烟,但那些烟并不朝他涌来,而是拐一个弯,从一个敞开的窗口出去了,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引导它们一样。文森特惊骇地看到,屋子外面已是到处浓烟滚滚,能见度两三米都不到了,而他和仆人站的地方,因为门窗关得死,暂时还没有烟。仆人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地震这种事,只有那些渴望它到极点的人才会享受得到。”

    这么说,丽莎的父母是在地下“享受”,乔伊娜和她的房客们也是在“享受”。在那不见天日、空气稀薄的地方,充斥着窒息人的浓烟……

    他仰面躺在躺椅里头,看着从天花板伸下来的、富丽堂皇的枝型吊灯。耳边有人在嘲笑他,说他是“吝啬鬼”。文森特坐起来到处看,是谁在说话呢?

    “是我,我是丽莎的老叔叔!”声音从敞开的壁炉炉膛里传出来。

    鹦鹉的脑袋往外一伸一伸的,它不断口出恶言,将文森特说得一无是处。文森特觉得疑惑:为什么它不飞出来呢?即使它已经丧失了飞翔的能力,它也可以跑掉啊,又没有谁拦着它。此刻仆人根本就没往这边看,他正对着镜子用铁夹子拔腮帮子上的胡子呢!可它就是不出来,只是像长舌妇一样骂人。

    “如果你是丽莎的老叔叔,我们就是亲戚,你为什么骂我呢?”文森特诚恳地说,他很想看见它走出壁炉。

    但它缩在里头骂得更厉害了,翅膀将炉膛里的柴灰扇得涌出炉门。不知为什么,它骂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剥削人的高利贷者”。

    文森特刚要去炉门那里问问它这是什么意思,就看见仆人飞快地跑来,将手中燃烧着的一大块木柴扔进炉膛,然后关上了炉门。透过玻璃炉门,可以看到鹦鹉用翅膀扑灭了火焰,里头的烟使一切都看不见了,只听见扑通扑通的响声。隐隐约约还可以辨别出婴儿的惨叫。

    文森特身上起了j皮疙瘩,他回过头来面对j笑的仆人。

    “它死了吗?”

    “它死不了。它是一只高寿的鹦鹉。很久以前,老虎机的游戏在城里盛行的时候它就在这里。”

    “现在老虎机都到哪里去了呢?”

    “都埋在地下室的夹墙里。现在已经不需要那些个道具了。我不和你兜圈子了,全告诉你吧:我是你的情敌。”

    “丽莎吗?”

    “是啊。多么奇妙的女人啊,在你的两腿之间燃烧。”

    文森特厌恶地皱了皱眉,对方立刻觉察到了。

    “你跑到这里来,又有什么用呢?”他傲慢地翘起了下巴,“你,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心,因为你并不清楚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你看看吧,她有着多么了不起的父母!哪怕就是我们的鹦鹉也看不上你啊。”

    “可是我已经来了,现在我应该离开吗?”

    “离开,这就是你们这种人的德行,什么地方都待不长,没有家,只有旅馆。可怜的丽莎,她该多么后悔。”

    “我觉得丽莎把你完全忘了。”文森特刺了他一句。

    “也许吧。我也听说了从这里出去的人失去记忆的事。”

    他沉默了,想着心事。那只鹦鹉又活过来了,在烟雾里头走来走去,很焦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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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文森特去赌城(7)

    文森特走过去将炉门打开,鹦鹉一下子跑出来,跳到他的肩上。这一回,它不但不再骂他,还显得很依恋似的紧紧抓住他的肩头。文森特坐进躺椅里头,它就跳到他的膝头上。它用有些混浊的老眼慈祥地看着文森特,文森特一下子就感到了它身上的魅力,但他说不出这是种什么样的魅力。他看见仆人此刻在镜子面前端详他自己,显得情绪很消沉,他不断朝镜子里做出鬼脸,似乎在竭力调整情绪。

    “文森特,丽莎把你完全忘记了。”鹦鹉模仿他的话说。

    “你寂寞吗?老叔叔?”

    “文森特寂寞吗?寂寞就去放高利贷吧。”

    文森特听了它的话笑出声来。于是鹦鹉也笑出声来。鹦鹉的笑声让文森特一下子笑不出了,因为那就像古墓里头的幽灵在笑。它笑了又笑,羽毛全竖起来,就像中了魔似的。文森特想将它从膝头上推下去,正在这时仆人朝他转过脸来,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显出冷冷的嘲笑的表情,而鹦鹉,也忽然住嘴了。

    “为什么它总说我放高利贷呢?”文森特问仆人。

    “那是因为到我们赌城来的人骨子里头都是高利贷者吧。你看看你,谁惹你不高兴了你就想推开谁,这都是我们看不起的那种禀性啊。”

    他说这些话时,鹦鹉也在盯着文森特看,它那混浊的眼里忽然s出一丝寒光。它似乎看透了文森特的五脏六腑,它的爪子则穿透文森特的裤子,抓到了他的r上面。文森特感到自己必须马上说点什么,他说出来的是:“乔伊娜。”

    鹦鹉满意了,它松了爪子,跳到地板上,又从地板上飞到仆人的肩头上。

    “乔伊娜是赌城的看门人,你从这里回去后,即使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也还是会记得她拄着扫帚,站在烟雾里的样子。”仆人说。

    “我也愿意那样。”文森特从心里同意。

    他透过窗玻璃看到,外面的烟已经散去了,天空透出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色彩,像是寒冷的晴天的早晨的那种色彩,但又比那更美,美得不像真的。文森特心中的郁闷正在悄悄地退去。他走到门外的台阶上,听到有一只夜莺在唱,在这样的太阳天里,怎么会有夜莺呢?在这栋房子对面的花园里,有一棵硕果累累的苹果树上掉下了一只红苹果,苹果不是直接掉下,而是缓缓地在空中飘荡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落到草叶上面,如同一个奇迹一样在那里发着红光。

    “实际上,现在是半夜。”仆人轻轻地说,原来他也出来了,“你听,你的车来了。”

    文森特听到了火车进站的声音。

    “那么,我得赶紧走了吗?可是我还要见一见丽莎的父母啊。”

    “不用急,那车是停在站里头等你打定主意的。但是我看你就不要去见丽莎的父母了,他们还在地下做好梦呢。不要剥夺他们老年的幸福。你去见乔伊娜吧。”

    文森特想,他一定是出于妒忌不要自己去见岳父岳母的。不过他现在更想见的是乔伊娜,他幻想着自己和年轻的女郎站在那棵美丽的苹果树下“诉衷肠”的情景,简直有点急不可耐了。于是他告别仆人和仆人肩头的鹦鹉,往乔伊娜的旅馆走去。在远处,那些石头山早就停止了冒烟,显出无比肃穆的仪容。从前,丽莎告诉他说,赌城是一块弹丸之地,却居住着几十万人口,街上拥挤的行人彼此闻得到对方皮肤散发的气息,赌场里到处是汗水淋淋的人。是什么导致了人口的消失和集体的撤退呢?他所看到的地面和地底的情景是在向他揭示什么隐秘的内核呢?

    “乔伊娜,我爱你。”

    “文森特,我也爱你。我10年前就爱上你了。那一天,你站在‘古丽’的大门口,我和妈妈在对面商店里选购衣服,我透过玻璃窗仔细打量了你。”

    “胡说,那时你有多大啊?”

    “那时我就是这么大,你还没看出来啊,我们这里的时间是停滞的。所以我这次见到你,你衰老的面容让我吓了一跳,于是我叫你‘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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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文森特去赌城(8)

    他们就这样互诉衷肠,但不是在苹果树下,而是在放清扫工具的小房里。房里空气很不好,因为地下室的烟透过很宽的门缝渗进来。文森特被呛得不住地咳嗽,眼睛都睁不开。当乔伊娜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之际,文森特心里又涌出那种陌生的、兴奋的感觉,一种他未在女性身上体验过的、完全排除了性欲的情欲。是因为乔伊娜叫他“爷爷”,他对她的欲望才变成了这个样子吗?不,并不是,问题出在乔伊娜身上,从一开始,文森特就觉得这个漂亮的女人同性没有直接关系。但是怎能不爱这样的女人呢?她是多么美啊,还有,多么亲切啊。

    “乔伊娜,我不想离开你,可是我又受不了这里的烟雾,我没法呼吸。你说我怎么办才好呢?我现在觉得,要是从你身边走开,我的生活就会一片黑暗。”

    “啊,不要这样,你走吧,爷爷。你要是走了就会永远记住我了。到丽莎那里去吧,那对你来说才是正常的生活呢。不过我的生活也是正常的生活,你说对吗?赌徒总是过着幸福的生活,生产和消费都在地下进行,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自满自足。你的手心多么热啊,那个时候我看见你我就设想,你的手心一定是很热的。你是一个热心肠的人,要不然,我的妹妹丽莎怎么会爱上你?”

    文森特感到头昏,他必须出去了,不然他就会倒在地上。他想让乔伊娜同他一块儿出去,可是乔伊娜坚决要待在暗室里头。他只好自己出去了。他走到客厅里没有烟的那一边,猛烈地咳了一阵,就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当恶心将他压倒之时,激情便荡然无存了。他明白了:他是不能在毒烟里头恋爱的。是为了这个,鹦鹉才称他为“高利贷者”的吧。那么这个在地下生产和消费的机制是如何运转的呢?“不入虎x,焉得虎子”,既然他没法在毒烟里呼吸,他也就没有机会去弄清这种问题了。也许丽莎同意他来这里,正是为了让他看到自己的限制所在。

    他从乔伊娜的旅馆走出去,来到街心花园坐下。各式各样的鸟儿在纯净的空气里头浮动,它们不是成直线飞翔,也没有张开翅膀,而是简单地浮在空中,就像随波逐流似的成曲线运动。“赌城的鸟儿啊。”文森特在心里感叹。他想起了落在家里阳台上的那些湿漉漉的乌鸦。正在这时火车鸣起了汽笛,就像是在催促他似的。他突然记起自己的行李还扔在乔伊娜的旅馆里头,但此刻他决定不再回到那里去了,他还是马上回家的好。

    在月台的尽头有一个穿裙子的女人的背影,很像丽莎,走到面前,女人转过身来,果然是她,她手中还提着皮箱呢。

    “原来你也来了。”文森特悻悻地说。

    “是啊,刚才我还在父母家的地下室里呢。你对我的家乡很失望吧?”

    “不,我爱这地方。”

    “那就一起回地下室。”

    “不,不回地下室,我们回自己的家。到了夜里,我再同你一块儿去找,也许我们会找到真正的赌场,有老虎机的那种。”

    有一只鸽子浮在他们眼前,接着又有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静静地游过去。

    “没想到这里还有鸽子啊。”文森特喃喃自语道。

    “我小的时候,外面来的旅人将这里叫做‘鸽子之乡’。那时候,在玫瑰色的晚霞里,满天的白鸽游来游去。可惜你没见过那种盛况。”

    “那么,白鸽是赌徒的心灵形象吗?”

    “应该是。到半夜,每一个从赌场出来的人肩上都停着一只白鸽呢。”

    火车开动好久以后,他和丽莎仍然看见车厢外面有白鸽。文森特弄不清他在赌城到底是待了一天还是三天,因为太阳总是不落。从他的感觉来看,好像度过的时间绝不止一天。而在这漫长的一天当中,他仅仅在乔伊娜的地下室里吃过一顿饭。现在他明白为什么那些老虎机要藏在夹墙里不再启用了——在一个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分的地方,老虎机的刺激是无济于事的。

    第十一章 文森特去赌城(9)

    丽莎盯着外面的白鸽正在发呆。她的心沉浸在缅怀的幸福当中。文森特终于进入了她过去的生活,这说明了他们之间的恩爱之深。可是她的过去的生活绝不止一种,这一点,文森特大概不知道。她曾和他说过自己,她说的就是她的另一种生活,并不是编造。可是现在,也许文森特要认为她以前对他说的那些全是编造了。一想到这上面,她又隐隐地有点不安。她靠在文森特的肩头,握着他的手,轻轻地问:“文森特?”

    “啊,丽莎!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老呢?我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年轻的奥秘了——有一只夜莺在你心中歌唱。我的心里没有夜莺,所以我进不了那些地下室,你说对吗?你的鹦鹉说得对,我的确是一名无耻的高利贷者。”

    丽莎放下心来。看来文森特完全不打算追究她,他还具有足够的灵活性。他是这样的灵活,以致丽莎仍要为无法预测他的下一步行动而苦恼。很久以前,她曾开玩笑地将他称之为“水银”。确实,他心底那种谜一般的冲动对她来说很像水银,总有那么一天,她会因为这种抓不住的有毒物质而丧命吧。

    “文森特?”

    “丽莎,车厢里的人到哪里去了呢?”

    “车厢里本来就没人,这趟车是专门来接我们的。你看,鸽子全消失了,外面已是真正的黑夜。文森特,你全身发冷。”

    “我感到眩晕。”

    文森特在眩晕中紧紧地握着丽莎的手,但他握住的只是一只手,手的主人正在渐渐离他远去,手也渐渐变得冰凉起来。朦胧中感到有人进了这节车厢,那人对丽莎说:“外面落雪了,这气候真反常啊。”丽莎刺耳地笑起来,很明显是在假笑,然后她就和那人一起出去了。有人在他耳边对他说:“先生,您去哪里?”“‘古丽’服装公司。”他挣扎着说出惟一想得起的地方,他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啊,原来您是个放高利贷的啊!”他也像丽莎那样刺耳地笑起来。然后这个人就坐在旁边。过了好久文森特的眼睛才恢复视力,他往右边一看,发现根本没人,只有一顶鸭舌帽放在座位上,也许他上厕所去了?

    他起身去找丽莎,走了一节车厢又一节车厢,他感到他乘坐的列车正在穿过黑暗驶向黎明。经过的车厢全是空的,丽莎躲在什么地方了呢?终于,他来到了车尾,而丽莎就在车尾,她在最后一排座位上蜷着身子睡觉。文森特走到她面前时,她就在微弱的灯光下睁开了疲惫的双眼。文森特想,她的眼睛多么美啊!她做了个手势让文森特靠近她,文森特就蹲了下去。

    “当年我就是坐这趟车从赌城出来的,那是妈妈死后的第三天。她欠下的赌债太多,就恐惧而死了。”

    “那栋大房子里的老太太不是你母亲吗?”

    “当然是。就连我自己,也死过好多次了。”

    “我不明白。”

    “这种事,你会习惯的。你听见没有,外面真的在下雪,这样就把我们经过的地方全部覆盖了,正像当年一样。”

    文森特只听得见车轮的声音,他想,丽莎具有什么样的听觉呢?她闭上眼,似乎又睡着了,看来她在家乡的地下室里几乎耗完了她的精力。现在他同她在这趟车上,这趟车连接过去和未来。未来是什么样的呢?夜半时分到他们家里来的侏儒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他记起他和侏儒在厨房里喝醉了酒,两人一块儿从阁楼爬上屋顶的事。他们坐在屋顶时,成群的蝙蝠擦着他们的脸颊飞过。就是那一次,侏儒对他谈到了被连绵的石头山怀抱的赌城,玫瑰红的天空。他对文森特说:“真是一派和平景象,任何人都不会想到要走出那个地方。石头山只是一个景观,没人会真的去翻越。和外面通车是后来发生的事,列车穿过长长的隧道才能进到城里。黑暗幽深的隧道很像死亡通道啊。”

    本来他想问问丽莎为什么要从家乡出走,可是他又记起了丽莎从前对此事的解释,于是就没有问。她并不是惟一出走的人,不是还有侏儒吗?赌城的人大概是因为共同的理由而出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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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文森特去赌城(10)

    天亮时分列车长终于出现了,他是一个肥胖的男人,老在打哈欠。

    “我梦见好大的雪,真荒唐,这个时候怎么会有雪呢?”

    他似乎是在征求他们夫妇的意见。文森特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生活在这样的寂寞之乡,怎么能不终日依靠酒精度日呢?”他又说,似乎很不好意思,又似乎要向他俩诉衷肠。他邀请他俩去他的列车长办公室坐一坐,因为半小时后列车要进站了,他不愿意他的客人对他这趟车一点印象都没有。

    当他打开他的“办公室”的门时,文森特和丽莎都吃了一惊。这个斗室刚刚一平方米,一张很小的课桌和一把铁椅套在一起,一个人如果长时间坐在这上面可是够难受的,何况列车长这么胖,挤进座位恐怕都很困难。他俩都感到不解,这是一列很宽敞的火车,为什么将列车长办公室设计成这个样子啊。

    列车长似乎猜透了两人的心思,他抬起腿,挤进那张课桌,以一种极为难受的姿势坐下去,那肚子死死地抵着课桌的抽屉。他请文森特递给他酒瓶。酒瓶在搁架上,里头还有半瓶白兰地。他对着瓶口贪婪地喝完,将瓶子一扔,就伏在桌上睡起觉来。

    丽莎对文森特说:“列车这种地方可真称得上是寂寞之乡,可他为什么一定要我们来看他如何做梦呢?真是个怪人啊。”

    “很可能这是他的生活方式啊。我俩碰巧成了他的世界里的风景。”

    他说这话时,丽莎瞪了他一眼,他说不清她是赞成还是反对。这时列车已经进站了。他们观察了一下列车长,觉得他一点都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虽然他伏在那里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