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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0 部分阅读

    但是第二天他们没能走,又遇到了战事。

    军医很晚才来给他换药,平舟说,想去看看那个少年。

    飞天一身是血,正在往下褪衣服。

    染满了鲜血的轻甲扔在脚底下,他因爲忍痛咬著唇。不知道什麽时候受的伤,衣服和伤口黏连一起,飞天痛得扯,越扯越痛。

    飞天的身上有许多细细碎碎的小伤口,泛白的沈紫的鲜红的,软的硬的痂痕或是嫩肉。

    飞天呲著牙笑,因爲痛所以笑容很古怪:“你不养伤跑来干什麽?”

    平舟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知道孪城有地下暗道。”

    飞天愣住了,本能地问:“你怎麽知道?”

    平舟冷静地说:“我是孪城三剑之一的无忧剑。”

    飞天怔著没说话,平舟的声音象是在说著别人的事情一样客观平静:“在幽冥涧我杀的那个人是断肠剑,他是我师兄,也是城主的独生子。”

    平舟说了许多,最後飞天扑上来捂著他的嘴把他按在了营帐里的地毡上。

    “我没去过幽冥涧那地方,你也没去过。”飞天的眼睛很亮,脸背著光,可是眼睛真的是晶光四射:“谁也没去过,那里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他松了松手,平舟躺在那里看著他,飞天身上那些本来已经凝结的大小伤口又一起流血,蜿蜒的红蛇在他的身体上慢慢爬下。

    “谁也没去过。”飞天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往後坐倒在地上,因爲疼痛而扭紧眉头。

    还是个天真的少年。

    并不是你说没有,那些事就真的没有发生过。

    但是那个少年的认真表情,象是,真的可以抹去一切,那些不堪回想的记忆。

    没有人知道无忧剑平舟爲什麽变成了帝都的一份子,和身份最高贵的一批人在一起,地位高得让人仰望。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过什麽事。

    飞天真的说到做到,他从来不提幽冥涧三个字,也从来不和他说起过去。

    他只会说:“平舟,你看这个字怎麽写?”又或:“平舟,你这招儿不大对头儿,最好再问问奔雷应该怎麽用力。”

    再没人知道幽冥涧里曾经发生过什麽事。

    但平舟却知道,自己,还有飞天,因这三个字而相识,然後,在一起。

    所以,等飞天成了飞天殿下,他离开了帝都,抛下闲职,去做飞天殿的杂役。

    这没有任何理由,他不需要什麽理由,顺理成章的可以这样做。

    因爲他告诉旁人,飞天救过他性命。

    因爲他没有告诉过旁人,飞天在他的心中,是个红衣黑发,漫天芦花中的少年。

    飞天没有再回去,他在雨停之前睡著了。

    平舟看到他眼睛下面有很深的青影。

    昨夜他可能根本就没有睡过。

    平舟知道他被人从辉月那里送出来,也知道行云去找他。

    早上他与行云还打了个照面,那个眼神只看一眼就明白了。行云想起来了,否则不会有那样的眼神。

    有些伤痛,有些怆惶,更多是迷茫。

    对于当年的帝都双璧,平舟说不上来心里是怎麽想的。

    外面雨已经停了,水洗过的绿叶象是要滴下一股子清香来。

    然後下人来报,行云殿下来了。

    行云穿著一件白衣,身姿挺拔,张口说:“飞天在这里是不是?”

    微风吹著廊下两个人的衣裳。平舟行云,天城并肩的两位殿下,在这有些阴影的廊下,无语对望。

    平舟在想行云重新睁开眼睛之後的每一个点滴。

    象个稚子,什麽也不懂不知道,辉月那时候刚刚登任天帝,还是顾著照料他。

    象块无瑕美玉,但是飞扬耀眼。

    孔雀公子,名不虚传。

    “行云。”飞天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醒了,倚著门站著。

    宽袍广袖,他看来比以前瘦削得多。

    平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绕过庭院。

    行云身上带著雨後阳光的气息,大雨的凌晨,那种寒冷的迷茫阴郁象是随著雨停也一起消失了。

    行云那样沈著的看著他,从头到脚无一遗漏。飞天觉得行云有些不同,但究竟是哪里,又说不上来。

    晨间雨中的那一幕在午後亮丽的阳光中,象是蒸发了一样。觉得那样遥远而且不真实。

    “龙族那儿,住得惯麽?”

    飞天点点头:“很好。”

    行云离他有一步多远,跨出这一步,双手就搂住了他的腰,头伏在他肩上:“飞天,你没怎麽变,还是老样子。”

    飞天慢慢擡起手环抱住他。

    行云也象记忆中那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

    与许久之前的他,并无二致。

    “你一直都对人太好。是最好的夥伴,兄弟,知己,对手,也是最好的——情人。”行云轻声笑起来:“我去把这些年的事情都问了个清楚。”

    飞天没有说话,行云的声音很稳,但是身子轻轻抖颤。

    “飞天,好久不见。”

    他擡起头来,双手托著飞天的脸颊,轻轻在唇角啄吻,然後热烈而缠绵的吻住了飞天的唇。

    两个人在廊下紧紧相拥。

    舌尖上尝到了咸涩的味道,不知道是谁流下了眼泪。

    “飞天,飞天。”行云放开了手,抹一把脸,缓缓绽放微笑:“还记得从前,我画了辉月的肖像,你替我转给他的事情麽?”

    飞天轻轻点了点头。

    很久很久之前的小事了。

    “给你看这个。”他拿出一轴画卷,慢慢的拉开。

    展开在眼前的一副淡墨的画。

    黑白灰,浓浓浅浅的涂抹,有一抹嫣红,鲜明得让人触目惊心。

    红衣黑发,短笛如玉。

    明月千里,余香满身。

    恍如隔世一般。

    从不知道,那时的飞天,在人的眼中,是这般模样。

    令所有人的,驻足侧耳,定定凝望的一抹鲜红色。

    在暗沈的殿堂中,飘然欲飞的一点红衣。

    我的手点在画上,指尖有些不稳。

    “你收著吧。”他笑的从容:“其实你早该看到这张画才是。”

    他退了一步,潇洒地挥了挥手:“再见,飞天。”

    他站在了雨後的阳光中,那样笑著说,再见,飞天。

    然後,头也不回的走了。脚步轻快,象是一无负累,也象是怕惊扰了往事。

    那样翩然而洒脱的行云,走出了飞天的视线。

    看那阳光下耀眼的白衣,渐行渐远,终于不见。

    风吹过林梢,绿叶沙沙作响。

    飞天轻声的说了一声,再见,行云。

    再见,行云。

    遥遥听到吹笛的声音,平舟看到了飞天摊平了放在案上的画卷。

    “原来是他的手笔。”

    这个他是谁,心里都是明白的。

    红衣黑发,横笛遥立的少年。

    飞天蜷著膝盖坐在廊下,下巴垫在手背上,看上去背影显得萧瑟而脆弱。

    平舟不知道该怎麽样和他说话。这样的飞天象是在身体周围包了一层屏障,要隔绝外界也是要保护自己的那样缩著身体。

    平舟记得两百年以前,飞天浑身浴血的,爲了行云而疯狂。

    没见过的人不会明了,那是怎麽样一种痛苦,让人完全失去理智。

    菩晶率领七神的势力攻破辉月殿的大门之时,七神中除了破军,其余进入了辉月殿的人都已经死了。

    而破军也只剩了最後一口气而已。

    而飞天,飞天……

    跳下了堕天湖。

    听到别人口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瞬间眼前什麽也看不到。

    明明什麽都看到了,却觉得只是一片的空白,有耀眼的强光在闪烁。

    但实际上什麽也没有,没有空白,也没有那错觉得的闪光。

    只是飞天不在了,仅此而已。

    平舟本以爲自己是会哭出来的,但是并没有。一直都没有过。

    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只流过一次眼泪。

    就是冲进辉月殿见到失去理智的飞天,那个时候。

    尽管在漫长的岁月中,已经多少次爲他头痛烦恼过。也恨过,也想放弃他,也想就这样随波逐流任他去。

    ”你可以爲我成年吗?”

    那个声音有些颤,眼睛水汪汪的,脸庞不知道是因爲难堪还是羞耻而泛红。

    好象下一刻就要哭出来,或者转身跑掉一样。

    “很抱歉,殿下。”

    他看到他的脸上的绯红一瞬间就褪掉了,变得煞白煞白。那有些颤抖的唇迅速抿了起来,紧紧的一条泛白唇线,平舟甚至注意到笼在广袖下的手指紧紧蜷握。

    那一刻,话刚出口的时候他便後悔了。

    但是飞天立即擡起头来说:“是我冒昧了,你不要见怪。”

    那一瞬间平舟觉得身体里有什麽在破裂。

    沈睡许久的飞天,醒来後一直用惊豔而痴迷的眼光注视他。

    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

    觉得心慌,又觉得烦乱。

    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象孩子似热情纯真的他。

    但是那一刻平舟就知道了,他破坏了什麽。

    飞天再也没有那样的目光追逐他。

    总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和隐忍。

    目光沈静,不再莽撞冒失的说话。

    穿著大红的衣裳,黑发飘扬的少年,象是下一刻就会随风而逝。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捉住,可是在他诧异的目光中,颓然松手。

    他不知道想捉住些什麽。

    飞天曾经给过他机会,但他放脱了。

    他知道奔雷亲来,知道克伽虎视眈眈,知道……

    有的时候甯愿自己什麽也不知道,那样想做什麽事情都可以不必顾忌。

    任性有的时候,是一件极奢侈的事情。

    平舟从未见过谁可以真正的任性。

    懵懂的少年总要成长,强烈的好奇心渐渐消失,盲目的热情也逐渐消退,最後变成一个圆滑世故麻木不仁的成人。

    飞天总要长大,他不可能永远的童真单纯。

    总要长大。

    穿一件大红的衣裳在辉月殿的正殿里,演出惊人的舞蹈,吹奏凄清伤感的曲子。

    只是……看到他在奔雷的怀抱里的时候,心头有尖锐的刺痛,和巨大的无力感。

    平舟知道自己在品尝一杯苦酒,隐忍,酸涩,茫然。

    但是飞天终究还是会开怀,星华的率性,辉月的温柔……

    飞天还是会开怀大笑,一切终究是好转了。

    变故总在人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发生。

    平舟走了两步,站在他的身後,午後的风吹在脸上暖洋洋的,还带著些许残余的雨水气息。

    飞天的身体以一种防备而软弱的姿势蜷著。

    “平舟?”

    “嗯,怎麽?”

    “行云会开怀吧?”飞天的声音象是不太自信,要求一个保证:“不再纠缠于过去,以前的行云已经埋葬了,现在的行云理智也洒脱,将来,他会过得很好,是不是?”

    平舟并没迟疑,他说:“一定会。”

    飞天吁了口气,肩膀缩得更厉害。

    象是身体深处在痛的小动物那种姿态,手脚都蜷著。

    平舟伸出手去,手指在触到他肩膀之前,又慢慢停了下来。

    然後他顺势掸了一下袖边,直起身子。

    “再给我煮点茶喝吧。”飞天开口要求:“觉得很冷。”

    天气的确是清冷的,虽然阳光明亮。

    但是修爲到了飞天这个阶段的天人,应该不会觉得这种天气会带来不适。

    更何况飞天还是龙族。

    平舟没有异议,重新让人汲了水来,风炉中火苗跃动著,象是红色的,不安的热情。

    “其实,我配不上他。”眼睛似乎被茶的热气蒸腾,有些迷蒙,飞天轻轻一笑:“行云敢作敢爲,爱憎分明。和他在一起,我总是觉得能给他的太少,而从他那里得到的太多。”

    “他对人好的时候绝不会藏私,会把能给的都拿出来。”

    飞天笑了一声低下头:“要拿走的时候,也一样彻底。”

    是。

    行云是极少的那一种人。

    不因爲成长而变得理智现实,热情依旧。

    或许因爲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天人。

    平舟觉得任何人,在那样的热情面前都会有不可抵挡的感觉。

    得到後再失去了象行云那样的爱人,接下去的人生要怎麽样过?

    飞天低著头,捏著茶杯的手指头有些抖。

    明明可以说些什麽的,也是可以说些什麽,但是却没有说出来。

    夕阳迅速的向西沈了下去。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

    飞天回到客舍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侍从递了一封短柬,飞天低头看了看,说道:“我知道了。”那人便躬身退了下去。

    辉月的字极清丽挺拔,写的简短,只两句话。

    好好谈一谈?

    飞天苦笑著揉揉额角,谈些什麽?

    只不过,这个问题始终是要面对,不可能逃避。

    但是,现在没有那麽清醒的头脑去面对辉月。

    行云,行云。

    满脑子全是行云。

    初见的他,乍逢巨变的他……阔别多年又见到他……

    在阳光下挥手说再见……

    终于行云选择了一条他想要的道路。

    飞天手捂在眼睛上,刚才当著平舟的面没有流下来的眼泪,慢慢濡湿了掌心和面颊。

    现在的行云喜欢的是辉月……

    辉月应该会对行云好的吧?

    行云热情而辉月温和,行云莽撞而辉月包容……辉月清冷,可是行云有满满的闯劲儿……两个人在一起,可以互相包容,互相弥补……

    应该会很好的生活……

    脑子里还是不自觉的想起他们在雨中的拥吻。

    胸口那麽难受。

    飞天觉得胸口非常非常的窒闷,大口的吸气,用力到肺部都尖锐的痛了起来,还是觉得压抑。

    明明想念了他那麽久……

    现在他也已经想起来,可是彼此间还是错过了。

    飞天蜷起身子,缩在陌生的帝都的陌生的客舍陌生的一张床上,压抑的哭泣。

    只要行云选择的道路,可以让他愉悦幸福的话……

    放开手,其实很简单……

    心痛总会消失的,对不对?

    只要他活著,站在那样的阳光下微笑著。

    这样一直一直的安慰自己,只要他是活著的,是站在阳光下微笑著的。

    有辉月那温和而聪慧的人照顾呵护,他一定是会幸福……

    那曾经在自己的臂弯中散失的光烟……

    失之交臂的爱情,擦肩而过的时光。

    不知道该把一切痛苦归咎于谁。

    辉月平舟他们复活行云并不是轻松易爲的事情……而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爲他已经死去,不会有谁告诉行云那一段过往……

    所以,一切都来不及。

    再也来不及了。

    飞天捂著嘴,无声的流泪。

    只要他能幸福……

    即使把他交给辉月,也可以的吧……

    也可以……

    早上醒过来的时候两眼有些微微的泛红,好在并不严重。上午浑浑噩噩一步也没有出门,午後倦倦欲睡,星华来拖了他去看三殿人选名册,这个家夥一向粗枝大叶发现不了旁人细微的情绪变化。

    其实有时候想一想这样粗神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漫不经心的翻那名册,眼前掠过的人名大半都是陌生的,偶然有几个是听说过,但印象也不深。

    “唉,真是添乱……平舟要忙政备,辉月不管这些,行云又撒手跑了。好在他那殿并没有说空出来,不然一下子找出两位神殿人选还真是头痛……”

    飞天怔了一下。

    行云?

    怎麽了?

    “你说行云?他……”飞天的身体僵著,星华头也不擡接著说:“他昨天留书走了,说是出去游历。就把这麽一个大摊子扔给我了……其实我根本不用管这些事情的,明明我是五宫的头儿,爲什麽三殿还……”

    说著说著,星华擡起头来,却发现屋里只剩了他一个,飞天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有事想和你说。”飞天就这麽直接走进来,语气平静象是在述说今天的天气。

    辉月微微一笑,挥了挥手,侍从鱼贯的退走,轻快无声的步伐,最後一个出去的人回手掩起了殿门。飞天注意到了他这个动作,却不知道他爲什麽要这样做。

    仅仅一天,难道他和辉月之间的事情人尽皆知了麽?爲什麽那个侍从要掩上门?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把开著长窗全部闭上?

    飞天莫名的不自在。

    辉月放下手中的笔,淡然从容的模样,若无其事的轻松,飞天在心里佩服他。

    这种雍容气度再活两百年他也学不来。

    “吃过晚饭没有?”辉月站起身来:“平舟那里没有传膳,想必你们都是饿著肚子的。”

    飞天擡起头,清晰地说了一句:“行云走了。”

    辉月点了点头,说:“知道了。他已经向我辞过行!”

    “可是……”飞天的声音噎了一下:“他明明……你怎麽可以让他一个人走?”

    辉月好看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他执意要走,我强留他下来做什麽?”

    做什麽?

    飞天觉得嗡的一声,他清清楚楚听见了理智那根弦断裂的声音!

    他以爲行云只是放弃了与他的爱,只是抛开了那段过去。可是现在才知道行云那句再见根本就是告别,那一天他离开了帝都,可也没有回去天城!

    行云是彻彻底底的离开了。

    明明以爲他是和辉月……明明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