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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皇妃:仙履心路第7部分阅读

    晔只好去苏家姨母那里顺路吃午饭。他姨夫和两个表哥都不在本宅,苏夫人谢惠匀见了一脸疲倦的外甥,拉着他的手直叹气:“三个小时连把椅子都不给坐,好好的孩子,硬是给他们糟蹋了……”

    沈斯晔的头上挂下一排黑线。这话说的,跟元老院强抢民女似的……

    苏夫人与谢皇后年纪只差了四岁,容貌亦有七分相似。不过谢皇后端庄的气质里多了几分闲散清柔,苏夫人则有一种不让须眉的杀伐果断。能把这样一个家庭掌管的服服帖帖,又顺利的维持着苏谢两家的友好关系,她自有过人之处。嘱咐了管家准备几个清淡去火的小菜,苏夫人带他去了一处风景极佳的餐厅。

    透亮轩敞的玻璃墙外,是为白雪覆盖的庭园,一泓喷泉并未结冰,水雾飘渺掩映着对面希腊复兴风格的回廊。快雪时晴,令人胸怀为之一畅。苏夫人亲手为他盛了一碗百合莲子粥,觑着他叹了口气道:“嘴角有火气,喝点去火的粥养一养。”

    沈斯晔笑眯眯的双手接过青花小盏:“谢谢姨妈。”

    “你穿纸尿裤的模样我都见过,谢什么谢?”苏夫人为他端了一盏瑶柱咸排骨炖凉瓜,闻言没好气道,“文胜质则史,你这孩子说的好听是有礼貌,说得不好听就是个小老头,天天老气横秋,要我说,什么皇家气度,都是你家老头子做的孽!”

    言及尊长,沈斯晔不便接话,只好摸了摸鼻子老实喝汤。

    菜色虽然精致,却实在是简单。除了他的去火粥,就是诸如榅桲鸭梨丝拌菜心之类素菜。苏家厨师手艺非凡,可他是个俗人,磨嘴皮子磨了半个上午,这时候倒是宁可热腾腾地蘸着芝麻酱吃一锅涮羊肉。不过慑于姨母威严,沈斯晔还是乖乖低头喝粥。否则倘若再被勒令吃苦菜拌苦瓜,大事就不妙了。

    吃完饭,苏夫人带他到间小客厅休息。苏家前后出了不少位军人,因此整个大宅的装潢也偏于轩昂开阔,比长安宫硬朗的多。他与姨母聊着天,随手去拿果盘里的蜜渍桂圆,却不料被苏夫人啪的打掉了,责怪道:“嫌你自己不够燥热?吃橄榄都比桂圆强。”一壁又给他一盏决明子菊花凉茶,勒令外甥喝下去败火。

    茶里不知还加了什么料,沈斯晔只尝了一口就苦的想哭,正想着趁姨母不注意偷偷倒掉,苏夫人忽然看过来:“今天了了,你还要去元老院?”

    沈斯晔只好边喝茶边回答:“不知道。不过这倒不麻烦,真麻烦的是记者会,明天就有一个。”

    眼中掠过淡淡的怜惜之色,像是有些冷,苏夫人挽了挽旗袍外的披肩。“你还受得住么?实在难过,姨妈再给你想想办法。”

    被苦的舌头发木,沈斯晔泪眼汪汪的说:“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您别麻烦了……”

    苏夫人默然良久,方悠悠叹息道,“这么多年,你这孩子也受了不少苦。”她摆手止住想插话的沈斯晔,神色间有些不忿。“你小时候怎么过的,姨妈都记得清楚。要不是为了避嫌,用得着受这些闲气!”

    沈斯晔摸摸头:“……我觉得还好吧。”他偷偷拿了块糖。

    “你不知道你妈妈多担心你。”苏夫人颇为尖锐地瞄了他一眼。“嘉嘉出生那次,要不是淑妹妹心里还挂念着你们,那次也就熬不过来了。”

    苏夫人口中的“淑妹妹”,就是斯晔嘉音的母亲,谢皇后讳淑匀。

    苏夫人没有看他,望着对面多宝格摆着的珐琅粉彩瓶,似乎在回忆往事,悠悠说道:“你妈妈生嘉嘉那时三次进急救室,你连哭都不会了,就那么呆呆的抱着我,一声都不吭也不肯吃饭,只把我跟你外婆吓得半死,还好后来你们母子都平安。”

    “我一直把你和嘉嘉当成自己的孩子,跟旷逸、景和几个一样。”苏夫人轻轻拍拍他的手背,言语中颇有几分愤慨。“淑妹妹就是好欺负。他们分居的时候你外婆难过得要死,其实要我说,分的好。再不分,姚氏那贱人还指不定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出来,一次就差点要了淑妹妹的命!”

    原来如此。

    奶糖下肚,沈斯晔了然而镇定的笑笑:“您先别急,听我——”

    苏夫人没好气的说,“说什么?别看你爸不管你,人家忙着跟姚凤凰合计,要把你那便宜妹妹认回来哪!”

    “您先别着急。”沈斯晔安慰的握了握苏夫人的手,目光清明。“这件事威胁不到我,您也不用太担心。大哥辞职尚且惹得全国议论纷纷,何况此事?况且我国法律不承认庶出,只有私生子女,父亲在此事上失德在先,断不至于再进一步。即使那位小姐有什么心思,也越不过公序良俗。”

    “我并没有多少夺权的心思,但也容不得别人来踩,尤其是矛头不止对着我,还对着妈妈和小妹。”

    苏夫人凝视着他良久,慢慢流露出悲欣交集的神色,终于一叹:“你总算长大了。”

    把一支玉石蜻蜓别针向发髻里紧了紧,她理了下鬓角,目光柔和下来。“这样我也能放心,将来对你外婆也有的交代。假如真的怎样,以为我们谢家是软柿子好欺负么?”

    沈斯晔无声的叹了口气,望向窗外喷水池里的大理石雕像,一时无言。

    陈郡谢氏当然不好欺负,他若无母族庇护,如今还不知道会怎样;但他妈妈就是太清傲高洁了才根本不屑与姚氏相争。就这一点,谢皇后断不如苏夫人长袖善舞。

    论起来,谢皇后无论是品貌还是气质、智商还是情商,都绝对可称一流的人物,却唯独不肯低下身段温柔承欢。当年出了私生子事件,她带着病决然与皇帝分居,皇帝心里只怕未尝不后悔,但谢皇后做的过于绝情,毫无挽回的余地,才一直拖到了今天。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谢皇后对如今形势淡定得很,尽管洞明一切,却已经把曾经的丈夫视作路人。如此,何必再扰乱她的安宁?

    苏家会支持他,也并不意外。尽管失去了成为后族的机会,但沈斯晔毕竟是苏夫人的外甥,他与苏家长房长孙是表兄弟、从小和苏慕容一起长大,少年时还曾受教于苏老元帅门下,与苏氏的关系比起母族甚至更亲近一些,毕竟陈郡谢氏根基在江南,有时未免鞭长莫及。苏夫人今日一番话,三分是为家族利益,七分却是出自本心,他只有诚心感佩的份。

    他不是只会清议的君子,完全理解利益的安排和交换,且不介意掺和进去。但在心里,总有几处维持着干净柔软的圣地,那份冷酷交织间隙下的温情始终为他珍视,不容侵犯、不容亵渎。

    这是他的底线。

    16桃源不再

    沈斯晔在苏家一直盘桓到下午,因为出去探看的佣人回来报告说,路上还是堵得水泄不通。燕京的交通设施并不差,奈何私家车数量太多。尤其皇宫区所在的内环,天气一差就堵到动弹不得。纵使公共交通极为完备,一时亦难以改善。因为苏家也在内环,距离长安宫不算远;沈斯晔本想索性步行回家,被罗杰毫不犹豫地一口否决了。

    “阿晔你急着回去?”苏夫人正翻看着管家送来的账目,随口道,“要实在着急,就用直升机送你一程。那架飞机慕容前些日子才检修过,据说功能很好。”

    “不必了……谢谢您。”

    在本宅主楼前修建停机坪,还能如此举重若轻若无其事的,苏家大概是帝都独一家。

    不比江南谢氏的低调,苏家人从来都是以极高调的姿态出场。他到现在仍然记得九十年代初的某个清晨,苏慕容那被直升机专程送到教学楼顶的事迹。那件事轰动了半个帝都,学校的女孩子们则足足讨论了半个学期,直到苏慕容又出了新花样为止。

    有时候他都觉得奇怪,以他和苏慕容截然相反的性格,到底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这是为谢家朗晖公子婚礼准备的礼单,请您过目。”

    沈斯晔独自站在窗前,端着杯产自忻都的夏摘红茶闲看雪景。起居室的另一端,世袭的大管家正有条不紊地向女主人汇报家务。他一直很崇拜这位似乎无所不能的管家,他小时候,管家甚至为他削过一个陀螺。说是管家,这位高瘦的中年人其实更像是苏家的一份子。

    听到这句话,沈斯晔竖起耳朵。

    “倒也罢了。”有纸张被翻开的细碎声音,苏夫人似是沉吟了片刻。“阿晔,你过来。”

    沈斯晔依言过去,管家侧身避让开。苏夫人戴上老花镜,动手在礼单上略作删改:“朗晖一月结婚,你备的什么礼?”

    沈斯晔挠挠头。谢四公子朗晖和他并不算非常熟悉,他也只是从母亲那里才得知这一消息。“二两母本大红袍,算我和嘉嘉的。您看合适么?”他真心请教道。

    苏夫人闻言失笑,却也露出赞许之色:“你倒是会投其所好。”

    朗晖的父亲、她和谢皇后的兄长、沈斯晔的舅父谢渊之最大的爱好就是品茶。沈斯晔送这么一份礼物,名贵而不张扬,又不会压住长辈们一头,不枉她昔日耳提面命的教导。谢皇后早年多病,沈斯晔的人际关系学多半是苏夫人所传授。那时候她只是将年幼的外甥带在身边,让他看她如何处理各种事务,接触到大家族之间人情来往的现实。

    在某种意义上,苏夫人是沈斯晔的第一位导师。她一直感到庆幸,虽然外甥念旧重情,总算没养成一个妹妹那样不食人间烟火的孩子。虽然沈斯晔在这次储位废立里稍显无为,表现并不十分令她满意,但这毕竟只是第一役,应对的功力已经不错了。

    执掌苏家大权的女性如此想着,目光又温和了些。

    “毕竟是二房嫡孙,你这份礼还是轻了。”虽然心里点头,苏夫人仍为外甥指出不足之处。“结婚的是晖哥儿,你这份礼却是冲着你舅舅去。上次朗曜结婚,你送的什么礼?”

    “好像是一对嵌宝玉如意。”那时候他在英国,礼物是母亲代为预备的。

    “朗曜是将来的家主,你那时候还小,这份礼不算轻了。”苏夫人将拟好的礼单交给管家,口中徐徐道,“但你现在身份今非昔比,这个度要拿捏好。要以长房为尊,又不能显出重此薄彼。朗曜媳妇是俞家人,晖哥儿的媳妇是吴家人,吴家和谢家一向交好,这一点也得考虑在内。你这二两茶叶,贵重倒是有,八成得被你舅舅截留私藏,岂不在朗晖那里落个埋怨?”

    沈斯晔一头冷汗地听着姨母有条不紊的分析,惭愧道:“我当时没想这么多……”

    “那说明你还缺历练!”苏夫人接过账簿翻开,以秀丽的簪花小楷批阅着账目。“我这里有两块荔枝冻石印章,你拿去添上。毕竟你是要当皇太子的人了,这份礼,也算是承你外家多年看顾的情分。为你的事,你舅舅他们可操心不少。”

    苏谢两家的微妙平衡已存在了很久,沈斯晔自然知晓。是以没有推辞,只再三向姨母道谢。苏夫人摆手不耐烦道:“罢了,要是你自己能处理妥当,我才不操这份心。倒是朗晖比你只长一岁。如今他都要成家了,你怎么打算的?”

    沈斯晔连忙把嘴里的松子糖咽下去:“……看缘分吧。”

    “狗屁缘分。”苏夫人轻斥,“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问你的打算。”

    言及这种私人问题,沈斯晔有一点微微的尴尬,只得笑了笑:“我是想等到毕业之后再说,而且现在也不是时机……”

    “怎么不是时机?”苏夫人闻言一哂,“你要是再不早作打算,只怕要被逼婚了。”

    沈斯晔目光一闪。

    “你哥哥一走了之,永安公主早就出嫁了不必提,嘉嘉毕竟是个女孩子。”将目光从账目移到外甥脸上,苏夫人缓缓为他分析着其间利害,“只有你尽快娶妻生子,才能保障皇位继承顺位的稳定。说句不好听的话,倘若你哥哥生个儿子,而你只有女儿,只怕还有的乱。”

    沈斯晔皱起眉头,心里稍有些不快的情绪。他对政治联姻并非陌生,但倘若自己要身涉其中,还是会下意识地反感。

    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卖身罢了,而且还是死契。如此偏其实颇为复杂。她既是严师,又是慈母,却也一手促成了他父母的婚姻悲剧。太后对儿媳颇为照料,允她独居京外,却不肯点头允他们离婚;她疼爱年幼的沈斯晔,但这种慈爱却与对长孙的期望和倚重迥异。他对祖母,更多的是敬佩、孺慕和感恩,却独少了一份亲近。

    垂下眼,沈斯晔无声的叹了口气。

    鼻端有幽幽暗香浮动,他沉浸于自己的心思,此刻才留意到这扑鼻清香,不免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沿着回廊走到尽头,果然看到了一片初开的腊梅花。花丛成林,远远望去竟是一片鹅黄烟霭。细小的花蕾将开未开,香气却已沁人心脾。并无梅花的孤冷清傲,腊梅花在繁华之地、富贵人家从从容容地开着,雍容清丽。

    他在花林下踏雪而行,不时有雪粒从枝头落进衣领。雪地被踩得咯吱咯吱响,这一方天地万籁俱寂。直到……

    砰地一声,雪球砸开凌凌清波,迅速融化在喷泉池水里。

    沈斯晔满意地拂了拂身上的雪霰,心里充满恶作剧后的愉快。背着人之处,他从不介意做出什么孩子气的举动。正要溜走,他偶往旁边投去一瞥,顿时愣住。

    隔着花木暖房的玻璃墙,似是看出他的惊讶无措,苏娴微微地垂眸一笑。她背光而立,将双眼衬托地更是沉静如水,却也浮现一缕思虑轻愁。对他招了招手,惊鸿般浮现的女子已翩然隐入花丛深处。

    初冬的阳光穿过玻璃屋顶,将一套银制茶具镶上别样光彩。显然这是为主人侍弄花草之余而准备的茶室,处处都显出主人细致高雅的心思。轻舒皓腕,苏娴为他倒了杯茶。“要糖和奶请自己加,我怕不知道殿下现在的口味。”

    沈斯晔本来规规矩矩地坐在对面,听了不免微微蹙眉,“还叫我阿晔就好,姐姐何必这么生分?”

    “可你也不再是孩子了啊。”恬静柔顺的神色里是淡淡的哀而不伤,差一步之遥就能入主东宫的女子轻轻叹息着,将一支文心兰递给他。“……殿下,你和慕容,都不是孩子了。”

    接过花朵,沈斯晔一时默然。

    小时候他时常在苏家做客,两个年岁相若的淘气包在花园里疯跑,温柔美丽的少女总会在阳台含笑注视着他们,为他们擦去脸上的灰痕。苏慕容时而会很大方,同意沈斯晔跟着他叫“姐姐”;时而又很吝啬,“姐姐是我一个人的,不准你来抢!”然后又会引发一场战争。那时候他总是很羡慕苏慕容,有个这样温柔的姐姐,不但不会以捏他的脸为乐,而且会细心的指点他的功课,绝不会信口杜撰一个听上去非常逼真的答案,害他被先生斥责。他聪慧而促狭的姐姐永安公主则会做出以上所有行为,把小男孩耍的团团转。

    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他们曾共同分享儿时的微笑。但所有当事人都已告别童年,已经没有了放纵的理由和天真的资格。

    “阿晔,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哥哥的那位……朋友。”相对沉默了半盏茶的辰光,苏娴静静地看向昔日亲热地喊她“姐姐”的青年。“所以你不必觉得是从我的不幸里获益,我未必肯接受你的这种怜悯呢。”

    沈斯晔怔了怔。

    “冒犯的打个比方,我若嫁进东宫,将来只怕也难以避免陛下、姨母和姚夫人的格局。”苏娴轻声说着,她的眉宇间并无被弃的凄楚伤痛,反倒有一份勘透的宁静。“你哥哥不是见异思迁的人,心里装着祁小姐,却只能面对着我,将来,大家都得痛苦不堪。如今这样……真的很好。”最后这句话,像是说给沈斯晔听,也像是说给她自己。

    沉默了多时,沈斯晔方轻声问道:“那么,姐姐以后怎么打算?”

    苏娴秀丽的脸上,漾起一个淡淡伤感的微笑。

    “慕容现在还在榄城。他平日里嘻嘻哈哈,其实最放不开那间医院。”她轻轻握住身边一朵马蹄莲,细腻的手指几与洁白花瓣同色,一举一动都是无可挑剔的优美婉约。“我从贞仪女子学校毕业后就缔结了婚约,自那时起,一言一行都要恪守未来太子妃的规矩,从不能随心所欲,也不知道世界是怎样的……”

    宛若空谷幽兰的女子抬起头,看着满室异域鲜花。

    “婚姻既然不能自主,在那之前,我想去看看爸爸妈妈走过的地方。”

    沈斯晔离开苏家时,已经是傍晚六点钟。天色早就暗了,灯光打在雪地上,别有一种明快的粲然生光。坐在宽敞的车里,他反复地思考着苏娴的那句话:

    “幸与不幸,只有自己才知道。”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细细的品味着,愈发觉得这句话是真理。

    回到他在长安宫西翼的住处,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皇帝从沈斯晔的书桌边投来锐利一瞥,将正在翻看的一本笔记阖上:“——你的架子够大。朕从四点就在这里等你,不知道上院那帮以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