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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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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 最忆少年读书时

    贵女

    宣华二十五年七月十五,寿州城东百草堂李掌柜在四季楼摆女儿的满月酒。

    虽说李掌柜不过是个开药铺的,他娘子邢秀娥也只会看点小病,可人家毕竟能生出女儿来。在大郑,能生出女儿来就是最大的本事。一家如果生了女儿,不等养到豆蔻之年,上门求亲的人家一定会从城东排到城西。若是将来女儿再争气,能搞出些许自己的功业,那光景更是不可估量了。

    于是,这天的满月酒相当热闹。亲朋故旧都来了,沐阳府数得上名号的士绅商贾也来了不少,听说还有两位贵客早早就进了楼上的雅间,最后,甚至连太守大人都遣了管家张贵来道贺。

    酒是免不了的,李掌柜一手执酒壶,一手持酒杯,挨着人头敬酒。盏道杯干之下,片刻就有了醉意。邢秀娥倒是不管他,只喜气洋洋地抱着女儿给贺客们看。孩子这样小,襁褓又裹得严实,实在只勉强看得出口眼,众人当然不约而同地交口称赞起来。

    片刻,有好事者急急地问:“邢大夫,您家女儿取了什么名啊?”

    “叫盼兮”邢秀娥笑着回答,“倒是我们老李起得。”

    她的声音里透着骄傲的味道。这是不错的……可以说,几十个男人加在一起都做不到的事,她的丈夫,李掌柜,一个人就完成了……

    贺客们都笑了,“看来你们两口子真是贪心,竟盼着还再来个女儿。”

    “怕是盼着贵婿早日上门更多些吧……”

    楼上雅间里,薛玉京剥着花生,将话说得一咏三叹。

    这一刻,如果有什么人能d察一切,必然会赞叹邢氏夫妇的先见之明吧。竟早早地把薛玉京这种不速之贵客请进楼上的雅间,让她只能远远的看着众人发呆。既全了贵人的面子,不至失了待客之礼,又能免去大家的种种麻烦,实在是一举多得。

    于是,薛玉京那堪称精辟的感慨也就只能在这小小的雅间之内煞风景了。

    可惜,雅间里除去几名侍儿,只有薛玉京和赵瑟相对而坐,也实在没什么风景好煞的。

    幸好,赵瑟的品行要比薛玉京纯良的多,当即就回应道:“世人皆曰‘有女万事足’。如果天下父母都如薛姐姐想得这样,何不直接说‘有婿万事足’更干脆?”

    免于唱独角戏的薛玉京立时作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气,用她那特有的腔调说:“阿瑟呀阿瑟,你还真是没长大,世人嘴上说得和心里想得怎么能是一回事,这你难道就当真不明白吗。”

    赵瑟心想:你自己还不是想什么就说什么。遂笑笑说道:“我们虽说是不请自来,可到底是来喝人家满月酒的,总不能受着人家的招待还说人家的风凉话吧?”

    薛玉京小声说:“也不是我想来……”

    “玉京姐!”赵瑟拍案而起,声音之高完全超出世家小姐尖叫的标准,“你自己既然都不想来,干嘛非拉着我来凑这种莫名奇妙的热闹……我娘亲怀着身孕正要我陪呢,我都跑出来了……”

    “阿瑟乖,”薛玉京讨好地递过一把自己刚剥好的花生,笑容很是无奈,“我这不是没处躲清净嘛……再说,伯母有孕自然有伯父陪,还有成群的郎君侍候着,你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薛玉京是荆州首富,长风船行行主薛碧霄的独生女儿,刚及笄便与武安侯家的小公子张襄订了亲,而这位小公子正是沐阳知府张芝玉的亲弟弟。现下,薛张两家已行过请期礼,只等着下月十七成礼了。

    本来,薛玉京吉期将近,不光有无数的礼制要行,还有不少事要她最后点头,根本没时间倒处乱跑。但不久前,母亲薛碧霄又纳了一房侧侍入门,一时间,家里j飞狗跳,不得安宁,连带着准新娘薛玉京耳根也不得清净。

    今天一大早,听侍儿鹦鹉提起城东邢大夫生了女儿摆满月酒,又记起去年小弟出生,接生的正是这位邢大夫,便起兴要去喝满月酒。她不但自己要去,还要找人作陪。于是,不幸不可避免地降临到薛玉京的同窗挚友、新川侯之女赵瑟身上。

    赵瑟对薛玉京这克星是毫无办法的,她相当“哀怨”地横了薛玉京一眼,埋怨道:“你别老跟哄孩子似的……还有,我娘可不是你娘,哪有什么成群的侧侍。”

    “是,你说得对。”薛玉京苦笑。

    赵瑟便不说话了。

    薛玉京剥了一会花生,又拿过一盘桂圆剥了起来。

    赵瑟看她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头想心事,忍不住问道:“姐姐想什么。”

    “我在想,你要是已经及笄就好了,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却带着你这小家伙,有趣的地方岂不是都去不成了”

    “你不是要去逛妓馆吧,下月你就成亲了呀”赵瑟大惊。

    “我们阿瑟还知道妓馆啊,看来以前还真是小看你了。”薛玉京笑得坏坏地。

    赵瑟呆了呆,说:“玩什么也是你自己去,不要算上我。下月乡试,你成婚可以什么都不管,我可还要去考呢,回家看书去。”

    薛玉京叹了口气,正色说:“阿瑟,科考一途,万中取一,堪称世间第一苦役。我们女子要开辟一番天地,有很多条路可以选,实在不一定非要和成群的男子去挤一条独木桥……何况,身为女儿身,若不及时行乐,岂不是辜负了上天?你何必自讨苦吃。”

    难道早早地成了亲,被一群男人供在家里就算不辜负了女儿身?赵瑟听着薛玉京这番话,无论如何也忍不住要有此腹诽。然而她终究只能淡淡地说一句:“读书挺好玩的。”

    “反正你年纪还小,发发傻倒也无所谓,过些日子你尝到滋味就该改主意啦。”

    薛玉京自顾自的说着,仿佛完全不记得自己只比赵瑟大一岁。难道要成亲的女人都会这样反常吗,赵瑟想。正说着,薛玉京的侍儿鹦鹉进来禀告,张贵,也就是薛玉京未婚夫张襄的姐姐,本郡太守张芝兰派来贺喜的管家听说未来少夫人也在,特地上来问安。

    薛玉京笑笑说,可别让这家伙来碍眼。鹦鹉答应了一声,正要退出去轰人,却又被薛玉京止住了。

    “阿瑟,姐姐求你件事。”薛玉京对上赵瑟满是疑惑的脸:“你知道,我下月成亲,本该在成礼之前,亲自去婚宅瞧瞧。今天既然凑巧了,不如你陪我瞧瞧去?”

    赵瑟的神情更加疑惑,问道:“这不是该双亲陪你去吗?”

    薛玉京叹了口气,许久才说:“最近家里闹得厉害,我实在怕他们在外边吵起来,丢人丢到张家去。

    “这……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既然是我薛玉京成亲,自然要听我的安排,难道还有谁比新娘更大?”

    “你脸皮可真够厚的。”赵瑟一如既往地对这位好姐姐没办法,“陪你去是可以,不过,我有条件。”

    “随你提”薛玉京表现的相当慷慨。

    “你成亲以后,是不是要和张襄搬去上京住?”

    “是有这打算,说是在沐阳过了中秋便动身……我的阿瑟舍不得我了……”

    “谁舍不得你”赵瑟被薛玉京风情万种的声音几乎搞得翻白眼,“我是舍不得你们家的鲈鱼。”

    薛家的鲈鱼脍,号称“江南美食第一”,正是赵瑟的至爱。

    薛玉京笑着说:“你这人还没长大,倒是先有了莼菜鲈鱼之思……你放心,不管我如何,就算你以后跑到天涯海角,我也包你每年秋天吃到最好的鲈鱼脍”说完,收敛笑容,吩咐让张管家进来。

    张贵四十出头,白白胖胖的样子,一进门便跪了下来,叩头道:“小人拜见少夫人。”

    薛玉京本来神色倒是和气,“少夫人”三个字一入耳,却立刻变了脸色。她微微侧了身,斜倚在一旁侍奉的侍儿画眉身上,似是嘲讽的说:“你还是等我和张襄成了婚礼再叫吧!”

    “是!”张贵回答的很快,之后便低俯身体,恭敬地等着薛玉京轰他出去。

    薛玉京却说要去看婚宅。

    赵瑟虽然看不见张贵的脸,却也猜得到他现在的神情必定相当精彩。心想,这胖老头真是祖上无德,竟碰上薛玉京这样的主人,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必须承认张贵是个好管家,对于主人的命令,准确地说是薛玉京这个准主人无理取闹的命令,没表现出半点为难。他将低俯着的身体跪直,用一贯平缓的语气回禀道:“少夫人和赵小姐且安坐,小人下去做些准备再来伺候。”见薛玉京颌首,便又叩了一个头才退了出去。

    赵瑟还没成年,怕回去晚了家里c心,于是派侍儿碧玉回去报信,身边只留下青玉跟着伺候。

    张家准备的婚宅在狮子胡同,与薛家所在的元宝胡同只隔着两条街。薛玉京和赵瑟两人刚下车,便见张襄的姐姐,太守张芝玉亲自迎接出来。

    一阵寒暄,进得门去。

    张芝玉一手挽着薛玉京,一手挽着赵瑟,笑着说:“这园子前天才完工,玉京快好好瞧瞧,可有什么不合意之处,好赶紧改。”又说:“听闻新川夫人乃当世园林大家,赵小姐家学渊源,又是我们玉京的闺中密友,千万费心帮忙看看有什么不妥。”

    赵瑟忙说:“张大人叫我阿瑟就是了。”

    薛玉京大笑道:“你不叫人家张姐姐,人家怎么好意思叫你阿瑟妹妹。”张芝兰也谈谈地笑着应是。赵瑟便叫了声“张姐姐”

    张芝玉似乎非常高兴,连声唤着好妹妹,并说一会儿一定要送个宝贝给妹妹做见面礼。薛玉京自然闹着什么好东西我也要。

    张芝玉说:“自然少不了玉京的……母亲日日来信,总是要我照看好玉京,c办好婚事,若是玉京妹妹有什么不合意,不但家中两位大人要责怪,阿襄也要与我拼命的。”

    说着,指点园中景致给两人看,“我想,既然你和阿襄打算回上京长住,这边的宅子还是修得闲适些为好,日后你们也好有个消遣的地方。”

    果然,张家修的这处婚宅,名为宅院,实为园林。

    赵瑟看园中叠石萦水,d壑婉转,亭台楼阁依势而为,浑然天成,显然不是凡品。料想即便是薛玉京,也挑不出不是的地方,便称赞道:“这园子修的真好。”

    薛玉京说:“阿瑟说好便是真好了,姐姐费心。”

    赵瑟心想,今日就好人做到底吧,接口问道:“张姐姐,你修这园子请的哪位先生,我回去问问母亲,或许认识。”

    “新川夫人必是相识的”张芝玉笑着回答:“便是大郑第一才子谢十七。”

    “啊……”赵瑟与薛玉京齐声惊叹,想不到张家竟有如此本领,竟请得动那个谢十七,那个名满天下,连当今天子都被他拒了婚的谢十七。

    张芝玉口气倒是没有卖弄的意思,只是说:“也是因缘际会,才能得谢公子指点。”

    赵瑟喃喃道:“我如果早知道谢十七在你家修园子……”

    “一定要来爬墙头,对吗?”薛玉京的本色倒是恢复得快。

    “玉京姐,”赵瑟很不乐意,“你再这样说话我便不理你了!”

    薛玉京呆了呆,以前经常这样玩笑,也没见这小家伙生气呀。

    赵芝兰忙说:“阿瑟妹妹也不必可惜,我今天本来就请了谢公子给你和玉京画像。”

    “这是姐姐要送的见面礼吗。”薛玉京惊叹

    “当真吗?”赵瑟几乎不相信。

    谢十七最有名的便是这美人图,所谓“谢郎妙笔、美人无价”。他的一幅美人图,往往价值连城,而女子一旦入了他的画儿,必定名满天下。当然,能让谢十七动笔的,也必定是世间最不凡的女子,十几年来绝不会超过十位。可以说,当世的大郑女子,最盼望的不是建功立业、富贵荣华、夫侍成群,而是谢十七的一纸丹青。

    “谢郎为汝作画”,这让薛玉京怎能不惊喜,这让赵瑟怎能不激动。

    张芝兰点点头,柔声道:“他就在前面的飞瀑亭相候,两位妹妹,请吧。”

    快走吧。薛玉京几乎是跑了起来。

    赵瑟长呼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快跳出来的心,正待跟上,却见张贵领着一个人匆匆走来,像是自己的侍儿碧玉。碧玉仿佛也看见了赵瑟,疾奔过来,扑到在赵瑟脚下喊道:“小姐快请回,家里出大事了。”

    谢郎

    “母亲小产!”赵瑟大惊失色,揪住碧玉喝问:“怎么回事?母亲怎样了”

    碧玉被拉扯的跪坐不稳,几乎要一头栽倒到赵瑟膝上,断断续续地答道:“小的不知啊……小的出门时,大夫还没到……只听说夫人午睡起来便出了事……”

    赵瑟跌坐在车上,心乱如麻。

    母亲……母亲她……一定没事……一定

    母亲与父亲感情极好,成亲多年也不曾纳什么侧侍,现下身边仅有的两个滕侍,也都是父亲陪婚的亲兄弟,自己嫡亲的七叔和九叔。一般豪门巨室常见的那些龌龊事,自家是绝不会有的。

    小产的这个本该是母亲的第十个孩子吧,包括自己在内,母亲以前生养了九个孩子,每次不都是顺顺利利的,怎么会突然就小产了呢……怎么可能……

    绝不会是和父亲呕气,这种时候,天下所有的丈夫都会对妻子百依百顺,何况是自己的父亲。赵瑟想,便是母亲说太阳打南面出来,父亲也会毫不迟疑的说是吧。更不可能是府里的下人没伺候好,他们难道要找死吗?总不会是有刺客吧……

    赵瑟越想越没头绪,不耐地吩咐:“车再快些。”

    碧玉见自家小姐的神情这般差,一时吓得躲在马车一角不敢动弹。青玉好一些,忙连滚带爬地钻了出去,嘱咐御者小心,千万别在这时候触霉头。

    马车停在学士胡同新川侯府的大门之前时,已是傍晚时分。赵瑟等不及青玉放好脚踏就自己跳下车,甩来碧玉欲扶的双手,径自向门里跑去,情急之下却险些被门槛绊倒。幸好前面有人扶了一把,才算免于丢丑。

    赵瑟抬头看去,发现扶住自己的正是九叔合清,顾不上道谢,急忙问:“母亲平安了吗?”

    合清见她站稳才松开手,回答道:“夫人没有大碍,只是胎儿没保住罢了……你怎么才回来,快去见你母亲吧。”

    赵瑟松了口气,说:“多谢九叔,刚可真是急死人了,不知是怎么回事,碧玉又说不清楚。”

    合清微微皱眉,似乎不想多说,只是简单的回答道:“也是房里侍儿不会伺候。”说完就急着要走。

    赵瑟哪里肯相信会有这样简单。想着父亲这几天在将作署办公,并不再家,就算在自己也是一见就要害怕的,哪敢开口问。七叔虽然最疼自己,却是个素来什么事都要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主儿,算起来最好说话倒是这位九叔,这时怎还肯放他走。于是拉住合清的袖子,不肯放手。

    “瑟儿,还不去你母亲那儿问安。”

    “九叔怎么这时候还有心思出门。”赵瑟就当没听见合清的话,依旧问自己的。

    合清用两根手指敲着赵瑟的头说:“白天田庄收租出了点波折,打死了几个佃户,我得去看看。”

    赵瑟知道需要九叔亲自处理的必然不是小事,不好再胡闹,只得松开手,带着青玉和碧玉两个侍儿进去了。

    自然是直奔母亲的涵碧园,进门便觉得异常安静,平日里满园的侍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想是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怕吵到母亲吧。待到屋前,却看见父亲的侍儿五寸站在房下伺候。赵瑟心中一紧,怕是父亲回府了。

    “拜见小姐”五寸施礼,声音压得很低。

    “我来给母亲请安。是父亲派你回来伺候的吗?”

    “小的是今日随候爷回府的……”

    “原来是父亲回府了……”看来今晚得熬夜看书了,赵瑟心里想。吩咐道:“还不去通报。”说着就要往屋里去,却被五寸拦住了。

    “小姐请留步,夫人已经歇下了。候爷吩咐,任何人都不得打扰。”

    这样啊……赵瑟望着房中层层帷帐低垂,侍儿们又个个敛声屏气,知道今日是不便打搅母亲了,便带着青玉和碧玉出了母亲的碧涵园,回自已的冠云楼。

    赵瑟所居的冠云楼就在碧涵园后面,只隔着她父亲新川候日常起居的明瑟居。虽说今晚是不大可能,终究还是怕万一遇见父亲,不免要挨骂。赵瑟便宁可绕远,也不肯经明瑟居回去。

    从碧涵园前门出来,经过七叔居住的樨香轩时,见到轩中灯火通明,外边几十个仆从垂首侍立。一时好奇,便派了青玉过去瞧瞧。

    青玉凑过去,探头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夫人房中的八个一等侍儿,被剥去外衣,两两相对地跪在地上,互相掌嘴。管家拿着鞭子,围着八人踱来踱去,厉声喝骂:“使劲!都好好长长记性,这手和舌头都是干什么用的!”见稍有宽纵,便一顿皮鞭劈头盖脸地打下来。

    青玉看八人发束散落,面目红肿,肩背之上洇出凌乱的鞭痕,显然已受罚多时,平日里清俊的模样一分也没有了。又望见七爷合元静静地坐在厅上喝茶,面无表情。厅下几十个壮仆拿着刑具站成一排,侍儿小厮们四周围着垂头恭立。

    青玉不敢造次,溜着墙边向前挪。正巧自已的哥哥青衣站在人群后面,便拉了过来问:“这是怎么了。”

    青衣撇嘴答道:“还不是因为夫人小产……”又咬着青玉的耳朵道:“说是房里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