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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0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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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十一径直站起来,他手里拿着剑走下丹阙。他盯着那使节,一言不发地朝他走过去。他走得并不快,步子也并不算大,但却有力。他的脚步踩在一级一级的玉阶金砖上,轻微的声响通过地面传递到众人的脚下,再由脚下向上传递到心脏,仿佛放大了成百上千倍,成为敲击着的重鼓。

    喧嚣的大殿在霎时间安静得吓人。勇敢无畏的使节脸上发散着圣洁光辉的面具终于出现了龟裂。

    原来,他也是怕死的啊。

    叶十一缓缓地抽出宝剑。

    那使节发出有些尖厉的惊呼:“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这真是奇妙的逻辑。如果是两国,他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迫叶十一去死呢?

    叶十一笑了一下。以他的容貌而言,这真是慷慨的一笑。使节在这一霎那间震慑于他这一笑中绽放出的锋芒毕露的美。然后,剑锋如流星划过,鲜血宛如烟花绽放。叶十一斩下了使节的头颅。

    “口舌之争,当得甚用!”叶十一兀立在大殿中央,手中宝剑有鲜血顺着剑尖淌下来。他说:“告诉张媛,我会亲自去讨伐她。这就是我,对大郑、对士家,对天下的所有交代!”

    殿上的谋臣勇将一起下拜,某种激情在他们的血y里战栗着、叫嚣着。殿下的武士举起刀戟,发出无限热忱的欢呼。

    就这样,充满了荒诞意味的无聊吵闹,被叶十一华丽而坚定的一道剑光终结了。

    刀与剑发出嗡嗡的蜂鸣声。大地一片肃杀,只有疾风从草尖刮过。

    战争,迫在眉睫。

    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叶十一这一天关于将要讨伐河西张氏的宣言,即为中原向关中的正式宣战。包括张媛本人,还有张钰,都是这样认为的。

    当使节的人头被送到张媛面前,叶十一的话一字不差的转述到她的耳朵里时,张媛轻轻叹了口气。

    的确,她并没有指望手握重兵的叶十一能像大郑历代的宫廷里的皇后那样乖乖地出家或者是殉节。可是,在气势上打压他一下的心理还是有的。她实在是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是这样的直接并无视游戏规则。这样一来,被削弱气势的反而是他们自己了!

    “请太尉大人过来吧。”她吩咐跟在身边服侍他的小七道。

    然而,一转眼,她就又改了主意:“还是我亲自去见舅舅好了……”

    小七诧异地看了一眼张媛,然后才低下头去称是。

    “你跟着我去就可以了。”张媛又说。

    张媛带着小七来到张钰的居处。制止了门口侍从传报的声音,她信步走进庭院。

    鸟儿发出婉转的叫声,叶片水洗过似的翠,繁华挂在枝头,花香飘荡在空气里。太阳活泼照在石子路上,令人精神振奋。满地的绿,踩在脚下软软的。有沙沙声,像春蚕的啃啮……

    原来已经是春天了啊……

    张钰坐在院中的石桌旁,颦着眉,手中扣着棋子,下一盘棋。张襄坐在对面陪着他的父亲,脸上是温和地笑。

    “这孩子真是我们张家的芝兰玉树啊……”张媛在心里感慨。

    张襄发现了张媛,于是站起身施了一礼,将座位让给了张媛,自己站到了父亲身后。

    张媛坐下来审视棋局,黑白正争于中盘,纠缠得难解难分。她在左上角飞了一子,张钰不由“咦”了一声。扣子在棋盘腹心处。两人落子越来越快,不一刻,张钰投了手中的棋子,认输道:“阿媛,你的棋风凌厉了不少啊。你们年轻人欺负我老头子,这可不好!”

    张媛道:“舅舅,叶十一要向我们开战了。”于是,便将叶十一斩杀使节之事的始末详细道来。

    “原来是这样啊!十一那孩子,的确……”张钰没有说“的确”什么,只是转而道,“那么,你心中已有成算了吗?”

    张媛沉吟道:“此时开战,也非我所愿。奈何事已至此,也只好先战再说。关中固然有巴蜀的元元牵制,中原又和尝不是四面受敌。想来一旦交战,巴蜀那边必趁机侵我汉中。河北的卢文瑶和傅铁衣也不会不趁乱劫中原的后路。赵瑟会怎样,倒是难以预料了。”

    “我想,元元那里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所以开战之前,必得先派得力之人扼守大散关。我军主力或者西出、或者扼守函谷关,与叶十一接战。另外,还当派人去金陵联络赵瑟。倘使能说服她出兵两淮正面,必定能使叶十一腹背受敌,首尾不能兼顾,全胜不难。至于我军是扼守函谷关、守株待兔,还是抢先出兵河东,就要看舅舅的意思了。”

    张钰道:“河东地势险峻,出击四面易,四面仰攻河东难。既有叶十一在,出兵河东,我军主力必然受损。而况出兵河东,固然有高屋建瓴之势,可直下洛阳。可是,对河北的卢文瑶、傅铁衣也有切肤之痛。出天井、下壶关,邯郸、井陉催折可下。卢文瑶和傅铁衣不可能坐视不理。一旦他们趁我与叶十一纠缠之机争于河东,渔翁得利,反而不美。与其如此,不如就在函谷关下决战吧。叶十一自洛阳出兵也好,自晋阳出兵也好,要进关中,总是要来函谷关的。”

    张媛点头道:“就按舅舅说的办。却不知函谷关的守将派谁合适?不然阿襄吧!”

    张襄抬眸间有跃跃欲试之色,张媛冲他一笑。张钰却摇头道:“不,我亲自去。”

    张媛愕然,半响才道:“叶十一固然名将,可函谷关天下雄关,号为金池,只以守而言,舅舅实在没有必要亲自去。”

    张钰叹息道:“他何止是名将。我在他这个岁数的时候,是绝对没有他今日的能为的。便是我亲至,尚且没有十成的把握,如何能叫阿襄去。阿襄去守大散关,和元元相抗倒还是可以的。”

    用兵之事,张媛亦不好多加干涉。于是转而问张襄道:“玉京前一阵去淮南,回来了么?”

    张襄答道:“还未曾,她要等粮草筹齐了亲自押运回上都。”

    张媛便道:“如此,你写信给玉京,请她稍稍多留一阵。似乎她和赵瑟自小就是闺中好友,不妨走一趟金陵。”

    张襄答应下来。于是便就此定下大计。

    张媛吩咐小七道:“传命明日大朝。今天晚上我住宫里。哦,也接楚王妃进宫陪陪皇上。”

    张钰望着小七垂着的眼帘,心中一动,想说:其实还有一个人或者能与叶十一相抗。然而忆起前尘往事,终于一声叹息,什么都未曾说出口。

    薛玉京接到张襄的信是在凤仪元年的三月十九。待她从寿春赶到金陵,见到赵瑟,已经是这一年的三月二十二日了,正好立夏。换了薄纱彩裙的赵瑟很高兴地迎接薛玉京进了后宅,拖来了自家的猗猗与她家的虎头一处玩。她把男人都赶了出去,独她们两个人含笑看着一双儿女玩耍。

    薛玉京是很直率的人。知道这个时候赵瑟必定已然知晓张氏与叶十一将要开战的事情,对于她的来意想来也心知肚明。于是她索性也不绕弯子,说了几句闲话,便开门见山道:“瑟儿,我这次其实是来替张媛做说客的。”

    赵瑟摆手道:“玉京姐姐,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你要容我考虑。”

    薛玉京道:“瑟儿,说句不当说的。你对叶十一还……”

    赵瑟笑了一下,道:“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玉京姐姐,我在你心中就这般没志气么?”

    薛玉京道:“这我便放心了。咱们女人顶顶要不得的就是为个男人牵扯不断,寻死觅活。不要了就是不要了。”

    赵瑟笑着不说话。

    薛玉京便接着道:“张媛说,你如果自两淮正面出兵,什么条件都可以商量。平分天下也可以,关东之地,除了河东,都归你。巴蜀元元的红旗军,我们这边负责剿灭。”

    赵瑟心道:关东之地还用得着你送给我?

    于是,她便慢慢地说道:“出兵两淮正面是不可能的。罗文忠的水军在武昌,我一动,金陵空虚,他就要顺江而下直取金陵了。不过,倘若张氏能以汉中对襄阳和荆州两处有所牵制,我倒是可以答应出兵攻打罗文忠水军。假使战事顺利,我自可以出兵彭城,威胁洛阳,为张夫人剿叶十一的后路。”

    薛玉京心道:赵瑟这狡猾鬼,不是说废话吗?武昌是你头上悬的剑,难道我不来,你还能不打?噢,荆州、襄阳的硬骨头我们帮你啃,到时候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占了偌大的湖广,还不便宜死你?

    薛玉京便道:“这我可就做不了主了,待我写信回去问问吧。”

    于是,两人相视而笑,又像少女时那般笑在一处。

    赵瑟便大声吩咐开宴,又问薛玉京道:“江南的男子格外温文,定是合姐姐的胃口的。今日我府中所蓄,尽君采撷。玉京姐姐,你要是有什么喜欢的男人在金陵,也不妨说出来。不管是谁,叫他来陪酒就是了。”

    庙算

    “子周,子周!”

    元元大声叫着陆子周的名字,跨进怡园陆子周的房间。她身上的盔甲还没来得及解,红巾系在脖颈上,精神抖擞极了。她嘴角带着微笑,步子迈得很是不小。这让她看起来有些匆忙,却从头到脚都透出英姿飒爽来。

    自从二月底元元在成都自立为蜀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似乎她少女时代朝气蓬勃的气质便在她身上重新焕发出来,甚至隐约有了凌驾于长期以来她所特有的那种坚忍不拔之上的迹象。为此,整个成都的精神似乎都为之一振,官员们莫名奇妙地干劲儿十足。而红旗军里那些跟随了元元多年的老兄弟们都在私下里议论:“大姐近来似乎变漂亮了好多啊!”

    的确,现在正跨进房门的元元双目有神,面色红润,嘴唇丰满。尽管很明显她是刚从战场上赶回来,额头上有薄汗、头发有些凌乱、全身也染了烟尘,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甚至让她更加漂亮了。

    陆子周迎着窗户站立着,身前的条几上摆着大盆的芙蓉花。经初夏的阳光一照,娇艳的花色似乎将他素白的袍子都映得粉红了。他低头,若有所思。元元大声叫他的名字,他才在猛然间回过神,转头去看她,向她露出一个微笑。

    “有一件事,你听说了吗?”元元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之后眼睛闪亮亮地望着陆子周道:“叶十一向张氏宣战了。”

    她的眼眸里闪烁着兴奋,那是一种类似于被一块金砖砸在脑袋上,却还要极力克制着冲动,不要大声叫出 “我发财了”这类有损风度的欢呼。

    但是,很快,她还是欢呼出来了——“这样,我们可以得到汉中了!”她说。

    陆子周向元元点头。一旦张氏与叶十一开战,显而易见,作为关中大后方的巴蜀,就是那个得利的渔翁。

    那么,元元的兴奋也就可以理解了。

    仅以守论,据巴蜀者自来以北守汉中、东据江陵为最好态势。据江陵可全据巫山之险,守汉中可全据大巴山之险。两者相比,汉中的意义又有甚于江陵。江陵居巴蜀下游,自江陵入翟塘,须逆江流而上。是以历代攻蜀,以从汉中入剑阁者居多。而汉中夹在巴蜀和四川之间,对巴蜀拥有地利,而对关中却只是共享秦岭之险。自汉中越秦岭北进关中较难,越大巴山南进巴蜀则相对容易。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说法——“巴蜀之根本实在汉中。未有汉中不守而巴蜀可无患者也。故昔人谓东南之重在巴蜀,而巴蜀之重在汉中”

    目前,汉中归附于关中,元元和张氏以大巴山为前沿相对峙,地理优势尽在关中一方,可谓被动非常。所以,尽管元元控制了东面的江陵乃至于更为重要的战略要地襄阳,可汉中死x一日握在张氏手中,她就一日不敢轻举妄动。元元想要逐鹿天下,大约做梦都盼着能夺取汉中。

    那么,现在好了。张氏与叶十一开战。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只需来个趁火打劫,出兵夺取汉中。这样,无论她以后是据江陵东临荆楚,还是汉中北窥秦陇,亦或藉汉水东下,甚或呼应两路以出中原,都在战略上具有了极为广阔的空间。自此,就可以舒展两翼,凤翔天下,从而彻底摆脱偏霸的局面,逐鹿于中原。

    于是,元元不加掩饰地表达了她的兴奋。她用欢快地语调道:“想不到这一次叶十一竟是如此肯帮忙。我一得到消息就立即赶回成都。要赶紧准备,叶十一一起兵,我立即就率军出汉中。啊,也算我们投桃报李,帮叶十一个忙……”

    陆子周神色一动,截口道:“你要亲自领兵打汉中?”

    “自然是我亲自去!”元元微微有些诧异地道:“现在能有把握胜的只有我和狄帅。金牛道出了名的艰难,难道你还想让狄帅那么大岁数去受那个罪?还是你我出征,狄帅留守成都为上。”

    陆子周闻言,终究一声叹息。狄桂华的身体和年龄,的确都不允许她在艰难无比的金牛道上去冒险了。

    元元问道:“有什么不妥么?”

    陆子周沉吟半响,答道:“主要是荆襄。出兵汉中,无论我们和叶十一有没有约定,实际上都对关中形成了合纵之势。这种形势,张氏不可能不加考虑。如果我是张媛,最好的策略无过于以连横对合纵。与河北的卢文瑶、傅铁衣结盟断叶十一后路,与赵瑟结盟出兵武昌,谋我荆襄。这样,不独张氏和叶十一,我们也将陷入两面作战的境地。我担心你不在成都居中调度,荆襄有失。”

    元元一听果然神色凝重起来,略加思索便下了决心。她牙齿轻轻咬着嘴唇道:“确实有这个危险,但也不能为了可能的危险就白白放走夺取汉中的机会。这样,只好由你留守成都了,小乙对你总还是信服的。”她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道:“真是可惜啊,本来我还发誓以后征战四方都带上你一起呢。这样,留在历史里一起征服天下的就是你和我两个人。想不到,第一回就没搞成。”

    陆子周心道:怕是以后你也搞不成。

    果不其然,元元紧接着便道:“我也想明白了,你呀,天生就是坐镇大后方的料。我去打下来这天下,你给我守着,也挺好。”她说着缓缓地眨着眼睛露出一个微笑。

    陆子周只道:“尽力而为。”

    元元却仿佛不甚满意,有些埋怨地道:“我还当你要说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呢!”紧接着,她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笑了,看着陆子周道:“子周,你刚才说荆襄可能有事。我怎么记起来你前些日子可是也说过武昌可不战而得啊,如今却不知还做不做数?看来,你可是也要承认自己也有算错的时候了吧?”

    陆子周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只偏过头去盯着桌面,眉头微颦,似有什么烦难之事。

    元元不过开个玩笑,想不到陆子周竟是这样反应,心中既惊讶又懊恼。她掂起脚,视线越过陆子周的肩落在桌面上。桌面上被陆子周盯着的,是洒开了的三枚铜钱。元元吃了一惊,讶然道:“你这是……卜卦?”

    陆子周摇了摇头,伸手拂乱卦像,道:“我当初说武昌可不战而得,是因为我本来是估量叶十一要先与河北开战。按理说,叶十一既便要战,也该先打河北,万万不该先与关中交恶。与河北战,他只要拿出武昌作为交换,来与我们联合。我们就能从汉中和荆襄两个方向上替他牵制住关中和江南的兵力,使他可以从容决战河北。我实在是没想到他竟然会先战关中。先打关中,他拿什么去牵制四方蠢蠢欲动的势力?一旦四方蜂拥而上,他必败无疑”

    “他会先打关中,实在是太古怪了!”陆子周最后总结道。

    “哦,原来你是想不通,所以竟然算起卦来了。”元元“扑哧”一声笑了,“我说子周,你就是爱想太多。你能想得到的,叶十一未必想得到嘛。用已经在自己手里的武昌去换取盟友这种事,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想到的。即便是想到了,那么重要的战略要地,大多数人都会舍不得吧。何况,叶十一毕竟是李芛的皇后,李芛毕竟是死于张氏的叛乱,而况长安是千年以来的帝都,是代表着正统与天命的所在。攻取长安从来都有着非同反响的政治意义。无论于私于公,叶十一首先收复关中都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嘛!”

    陆子周皱眉道:“即便叶十一想不到,欧阳连光总没有理由想不到……”

    元元闻言只不住地摇头,道:“不管怎么样,他都明确向张氏宣战了,你做什么要为叶十一去费脑筋啊?反正他先打关中也好,先打河北也好,都是我们的机会,我们同样都是要出兵汉中。子周,你这分明就是善谋者惑于谋啊。既然已经有了决断,我又何必再谋?”

    元元这一句“既然已经有了决断,我又何必再谋”,犹如醍醐灌顶,使陆子周豁然开朗。他登时就轻松起来,笑道:“果然是我糊涂了。你说得没错,后发制人正是如此。”

    “现在不烦恼了吧?”元元回之以微笑,握住陆子周的手。

    正要再说话时,猛得听见一声既惊且喜地声音炸雷一般在耳畔响起:“大王?你咋回来了?”

    两人回头一看,见是迷糊正啃着一个热腾腾的粽子跨进厅来,另一只手里还抓一个没拆的粽子。如今他个头已是长得快及得上陆子周了,却还像是孩童一般毛毛躁躁。

    元元便没好气地骂道:“你叫什么大王?我是你干娘!你这儿子真不孝顺,专门回来陪你过端午节,你倒是自己先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