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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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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乃乃回到娘家,倏忽三天,眼见着又是回婆家的日子了。三天里她茶饭不思,精神恍惚,曾外祖母做了好饭好菜,说着甜言蜜语,我乃乃置之不理,宛若木人一样。乃乃在那三天里,虽然进食很少,但脸色却很好。她雪白的额头,酡红的双颊,暗黑的眼圈包围着眼睛,眼睛如晕中的明月。曾外祖母唠唠叨叨:“小祖宗哟,你不吃不喝,是成了仙还是化了佛?你把娘难受死了哟!”曾外祖母看着像静坐的观音一样的我乃乃,两滴细小的,雪白的泪珠从眼眶里跳出来。乃乃从眼缝里漏出两道困惑迷惘的光芒,觑着她的娘,好似从高高的堤岸上,打量着河水中趴伏着的黑漆漆的老鱼。曾外祖父在乃乃回家第二天,方才从醉乡中清醒过来,他没有忘掉的第一件事就是单廷秀答应送他一头毛眼新鲜的大黑骡子。他耳边仿佛一直回响着骡子飞跑时,骡蹄敲打地面发出的有节奏的嗒嗒响声。那骡子,黑的,两眼如灯,四蹄如盅。曾外祖母焦急地说:“老东西,闺女不吃饭,你说怎么办?”曾外祖父乜斜着醉眼,说:“烧得她!烧得她不轻,她打的什么谱?”

    曾外祖父站在我乃乃面前,气咻咻地说:“丫头,你打算怎么着?千里姻缘一线串。无恩不结夫妻,无仇不结夫妻。嫁j随j,嫁狗随狗。你爹我不是高官显贵,你也不是金枝玉叶,寻到这样的富主,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爹我的造化,你公公一开口就要送我一头大黑骡子呢,多大的气派……”

    乃乃端坐不动,把眼睛也闭上了。她的湿漉漉的睫毛上像刷了一层蜂蜜,根根粗壮丰满,交叉着碰成一线,在眼睑间燕尾般剪出来。曾外祖父盯着乃乃的睫毛,怒气冲冲地说:“你不用奓煞着眼翅毛跟我装聋装哑,你除非死了,死了也是单家的鬼,戴家的坟茔里没有你的地盘!”

    乃乃嗤嗤地笑了。

    曾外祖父抬手扇了乃乃一巴掌。

    乃乃腮上的红润欻拉一声褪去,满脸都是青白,后来青白中又渐渐洇出艳色来,一个脸如同一轮初升的红太阳。乃乃明眸闪烁,咬牙切齿,冷笑一声,恶狠狠地看了她爹一眼,说:

    “只怕、要是、那你连一根骡子毛也甭想见到!”

    乃乃低下头,抄起筷子,把尚有热气的几碗饭菜,风卷残云一般扒下去,然后,把一个碗向空中拋起,碗在空中侧着身滴溜溜旋转,闪烁着混浊的瓷光。碗飞过房梁,沾着两条陈年的灰挂,缓慢地落下来,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又转了半个圈,扣在地上,碗底儿朝着天。乃乃又把另一个碗摔出去,这个碗碰到墙壁上,在下落时破为双片。曾外祖父惊得口开须动,半晌不言语。曾外祖母说:“我的孩呀,到底是认食啦!”

    我乃乃摔碗之后,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婉转,感情饱满,水份充沛,屋里盛不下,溢到屋外边,飞散到田野里去,与夏末的已经受精的高粱的究n声响融洽在一起。在悠长明亮的痛哭声中,乃乃思绪万千,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从乘上花轿离开家到骑着毛驴回到家这三天的经历。三天中的每一个画面、每一个音响、每一种味道都在她的脑子里重现……喇叭唢吶……曲儿小腔儿大……嘀嘀嗒嗒……哞哞哈哈……吗哩哇啦……咿咿呀呀……叽里欻啦……直吹得绿高粱变成了红高粱,响晴的天上雨帘儿挂,两个霹雷一个闪,乱纷纷雨如麻,闹嚷嚷心如麻,拥拥挤挤雨脚横斜,一忽儿又直上直下……乃乃想起在蛤蟆坑路遇劫路人时,那个年轻轿夫的英武举动,他是众轿夫里的渠魁,宛若狗群里的领袖。他顶多二十四岁吧,那结结实实的脸上没有一点皱纹。乃乃想起那阵儿他的脸离着自己那么近,那两片像蚌壳一样坚硬的嘴唇是怎样钳住了自己的嘴唇。那会儿乃乃心中的血一下子壅住了,又一下子决堤般涌出,冲激得每一根细微血管微微震颤。乃乃的脚趾痉挛,腹肌狂跳不止。当时为他们的革命行动吶喊助威的是生气蓬勃的高粱。高粱们散布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花粉弥漫在乃乃和轿夫头上的空间里……乃乃千遍万遍地想留住那青春激荡的时刻,但总是留不住,总是一闪即逝,而那个像窖藏的腐烂萝卜一样的男人脸却重复出现,他的十指勾勾,像鸟类的爪子。还有那个头梳小辫子的老头儿,那一串挂在他腰带上的黄澄澄的铜钥匙。乃乃静坐着,虽然离那儿几十里,但那股浓郁的高粱酒味和酸溜溜的酒糟气息也仿佛在嘴边飘荡。她记得那两个充当女人的男人像两只从酒里捞上来的醉j,每一个毛孔里都往外渗着酒……他用那柄刃子浑圆的小剑,削断了那么多高粱,断高粱j整齐倾斜的马蹄状茬口里,渗出粘稠墨绿的汁y,好象高粱的血。乃乃想起他说过,三天之后,你只管回来!乃乃记得他说这话时,漆黑的细眯的长眼里s出剑刃一样的光芒。乃乃已经预感到了,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一场非同寻常的大变故。

    在某种意义上,英雄是天生的,英雄气质是一股潜在的暗流,遇到外界的诱因,便转化为英雄的行为。我乃乃当时年仅一十六岁,从小刺花绣草,精研女红,绣花的尖针,铰花的剪刀,裹脚的长布,梳头的桂花油,等等女孩儿的玩意伴她度日过年。她接触的也不过是东邻姐姐,西邻妹妹,何以生成了后来她处理重大变故的能力和胆魄?何以锻炼出她临危虽惧,但终能咬牙挺住的英雄性格?这都是难以说清的事情。

    乃乃在长久的恸哭中并不感到有多少锥心的痛楚,反而领会到一种发泄胸中郁闷的快感,她一边哭着,一边重温着过去的幸福与欢乐,痛苦与忧伤,哭声好象不是由她嘴中发出,而是来自远方的为她头脑中重重叠叠出现的美丽与丑恶画面配伴的音乐。最后,乃乃想,人生一世,不过草木一秋,豁出去一条命,还怕什么?

    “该走了啊,九儿。”曾外祖母呼着乃乃的r名说。

    走走走!

    乃乃要来一盆水洗了脸,涂了白粉,又抹红胭脂。她对着镜子,解开脑后的发网,那一大团沉甸甸的头发哗啦啦散开,遮住了乃乃的背。乃乃站在炕上,那一匹绸缎般的头发直泻到腿弯处。她右手持着梨木梳子,左手把头发绕过肩头,揽在胸前,一绺绺、一节节地梳理。乃乃的头发茂盛得出奇,乌黑油亮,到了末梢儿,才略有些淡黄。乃乃把梳顺的头发紧根儿扎住,挽成几个大花,塞进黑丝线编织成的密眼发网里用四根银簪子叉住。额前的刘海用剪刀修齐,紧切着眉毛上沿。乃乃又重新裹脚,套上高筒白洋线袜子,扎紧裤脚,套上绣鞋,特别地突出了那双小脚。

    乃乃最先吸引了单廷秀目光的这双小脚,乃乃最先唤起了轿夫余占鳌心中情欲的也是这双小脚。乃乃为自己的脚自豪。只要有一双小脚,即便满脸麻子也不愁嫁;只要有一双大脚,哪怕你脸如天仙也没人要。乃乃脚小脸俊,是当时的美女典范。——我觉得,在极长的一段历史时期里,女人的脚,异化成一种准性器官,娇小玲珑的尖脚使那时的男子获得一种包含着很多情欲成份的审美快感——乃乃收拾整齐,咯咯登登走出屋。曾外祖父拉出毛驴,驴背上搭上一条被子。小毛驴水汪汪的眼睛里,映出乃乃的倩影。乃乃看到小毛驴注视着自己,澄澈的驴眼里,漾出聪颖灵悟理解人类的光辉。乃乃骗腿上驴。她不是按着女人骑骡子骑马骑毛驴的规矩偏着坐,而是把毛驴的脊粱夹在双腿之间。曾外祖母要乃乃偏坐,乃乃用脚后跟一磕驴腹,小毛驴抬蹄就走。乃乃昂首挺胸,目光平视前方。

    乃乃一去不回头,起初驴缰绳是由曾外祖父牵着,一出村,乃乃就把驴缰绳夺过来自己挽着。曾外祖父跟在驴后,踢踢踏踏地走。

    三天里又曾经下过一场雷雨,乃乃看着路右侧有一块碾盘那么大的高粱,叶子枯萎,于一片深绿中呈现一点显眼的枯白。乃乃知道那儿起了一个贴地沈雷,乃乃想起去年曾有一个贴地沈雷殛杀了她的同伙倩儿,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头发都焦糊了,衣服撕得丝丝缕缕,背上花纹纵横,有人说那些花纹是天上的蝌蚪文。人们风传倩儿图财害命,把一个大姑娘生的孩子给毁了。说得有鼻子有眼哩。说倩儿去赶集,听到路口有小孩哭,过去一看是个婴儿襁褓,抖擞开一看,襁褓里一个赤红的男孩,还有一张纸条,那纸条上写着:爹十八,娘十八,月亮正晌参正西,生了个孩子叫路喜。爹已娶了西村大脚张二姐,娘就要嫁给东村疤眼子。忍痛拋掉亲骨r,爹擤鼻涕嗤嗤嗤,娘抹眼泪唏唏唏,堵着嘴巴不敢哭,怕被路上行人知。路喜路喜路上喜,谁家捡着谁家儿。包上绫罗一丈一,送上大洋整二十,求告好心行路人,救条性命积y骘。人们说倩儿取了绫罗,拿了大洋,却把男孩给扔到高粱地里,于是遭了天打雷轰。乃乃与倩儿是知心好友,当然不信这些传说,但一想到人生在世,生死难卜,心里又难免悲凉惆怅。

    雷雨过后的路面还很潮湿,被激烈的雨水抽打过的路面粗砺干净,低凹处凝着一层细软的油泥。小毛驴又一次把清晰的蹄花印在路上,那星星点点的矢车菊开得有些老了,花上叶上都挂着雨点溅起的泥土。螽斯在草j上、在高粱叶上伏着,颤抖着丝状的长须,剪动着透明的前翅,发出凄凉的叫声。长夏将尽,大气里已透露出严肃的秋的味道,一群群感觉到秋气的蚂蚱,从高粱地里,拖着籽粒饱满的肚子,开始向坚硬的路面上集中了,它们要将p股扎进坚硬的路面上产卵。

    曾外祖父折来一根高粱秸,在走得疲沓的毛驴的腚上抽了一下,毛驴夹夹尾巴,疾走几步,又恢复了不紧不忙的步伐,曾外祖父一定是心中得意,在驴后哼起流行于高密东北乡的“海茂子腔”,曾外祖父胡编瞎唱:武大郎喝毒药心中难过……七根肠子八叶肺上下哆嗦……丑男儿娶俊妻家门大祸……啊——呀——呀——肚子痛煞了俺武大了——只盼着二兄弟公事罢了……回家来为兄伸冤杀他个乜斜……

    听着曾外祖父的胡乱唱,乃乃怦然心动,一阵寒颤从心里往外抖。三天前那个年轻人手握短剑、横眉立目的形象凸然出现。他是什么人?他要干什么?乃乃想,自己和这个强悍的男人素不相识,但已经鱼水相喋,一场遭遇战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神魂迷乱,见鬼见魅。听天由命吧,乃乃想着,不由长叹一声。

    乃乃信驴由缰,耳听着她爹爹颠倒唱来的武大郎咏叹调,风一程,火一程,不觉来到蛤蟆坑。小毛驴低头抬头,鼻孔紧闭,四蹄原地踏跳不肯前进。曾外祖父用高粱秸子抽打着它的p股,抽打着它的后腿。“走啊,杂种!走啊,你这个驴杂种!”高粱秸子打得p股噗唧噗唧响,毛驴不但不前进,反而往后退缩起来,这时,乃乃闻到了那股惊心动魄的臭气。乃乃跳下驴来,用袖子掩着鼻,拉着毛驴的缰绳往前拽。毛驴仰着头,咧着嘴,满眼泪水。乃乃说:“驴啊,咬咬牙,过去吧,没有上不去的山,没有过不去的河。”毛驴被我乃乃的话感动了,它哦噢一叫,仰起头,向前飞跑,拖得乃乃脚不点地,衣裾翻卷,如红云飘动。越过劫路人尸首时,乃乃侧目一视,污秽扎眼,一百万只肥胖的蛆虫把那人吃得只剩下些残渣余孽。

    乃乃拉着毛驴逃过蛤蟆坑,重新上驴。渐渐嗅到了东北风送来的高粱酒气。乃乃千遍万遍地为自己壮胆,但临近结局,心中还是十分惶恐。太阳升高,燃得很旺,地上升起袅袅白烟,乃乃脊背阵阵透凉。单家所在村庄遥遥在望,在愈来愈浓的高粱酒香里,乃乃感到脊椎里的骨髓仿佛冻结。路西边高粱地里,有一个男子,亮开坑坑洼洼的嗓门,唱道:

    妹妹你大胆往前走

    铁打的牙关

    钢铸的骨头

    从此后高搭起绣楼

    拋撒着绣球

    正打着我头

    与你喝一壶红殷殷的高粱酒

    “哎,唱戏的!你出来,你茂不茂,吕不吕,什么歪腔邪调!”曾外祖父对着高粱地喊。

    高粱酒。2

    我父亲吃完了一根拤饼,脚踏着被夕阳照得血淋淋的衰草,走下河堤,又踩着生满茵茵水草的松软的河滩,小心翼翼地走到河水边站定。墨水河大石桥上那四辆汽车,头辆被连环耙扎破了轮胎,呆呆地伏在那儿,车栏杆上、挡板上,涂着一摊摊蓝汪汪的血和嫩绿的脑浆。一个日本兵的上半身趴在车栏杆上,头上的钢盔脱落,挂在脖子上。从他的鼻尖上流下的黑血滴滴答答地落在钢盔里。河水在呜呜咽咽地悲泣。高粱在滋滋咝咝地成熟。沉重凝滞的阳光被河流上的细小波涌颠扑破碎。秋虫在水草根下的潮湿泥土中哀鸣。第三第四辆汽车燃烧将尽的乌黑框架在焦焦地嘶叫皱裂。父亲在这些杂乱的音响和纷繁的色彩中谛视着,看到了也听到了日本兵鼻尖上的血滴在钢盔里激起的层层涟漪和清脆如敲石磬的响声。父亲十四岁多一点了。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的太阳消耗殆尽,死灰余烬染红天下万物,父亲经过一天激战更显干瘦的小脸上凝着一层紫红的泥土。父亲在王文义妻子的尸体上游蹲下,双手掬起水来喝,粘稠的水滴从他的指缝里摇曳下落,落水无声。父亲焦裂的嘴唇接触到水时,泡酥了的嘴唇一阵刺痛,一股血腥味顺着牙缝直扑进喉咙,在一瞬间他的喉管痉得笔直坚硬,连连嗝呃几声后,喉管才缓解成正常状态。温暖的墨水河河水进入父亲的喉管,滋润着干燥,使父亲产生了一种痛苦的快感,尽管血腥味使他肠胃翻腾,但他还是连连掬水进喉,一直喝到河水泡透了腹中那张干渣裂纹的拤饼时,他才直起腰来舒了一口气。天确凿地要黑了,红日只剩下一刃嫣红在超旷的穹隆下缘画着,大石桥上,第三辆和第四辆车上发散的焦糊味儿也有些淡薄。咕咚一声巨响,使父亲大吃一惊,抬头看,见爆炸后破碎的汽车轮胎像黑蝴蝶一样在河道上飘飘下落,被震扬起的黑黑白白的东洋大米也唰唰啦啦地洒在板块般的河面上。父亲转身时看到了趴在河水边,用鲜血流红了一片河的王文义的小个女人。爬上河堤,父亲大声喊:

    “爹!”

    爷爷直立在河堤上,他脸上的r在一天内消耗得干干净净,骨骼的轮廓从焦黑的皮肤下棱岸地凸现出来。父亲看到在苍翠的暮色中,爷爷半寸长的卓然上指的头发在一点点地清晰地变白,父亲心中惊惧痛苦,怯生生地靠了前,轻轻地推推爷爷,说:

    “爹!爹!你怎么啦?”

    两行泪水在爷爷脸上流,一串喀噜喀噜地响声在爷爷喉咙里滚。冷支队长开恩扔下的那挺日本机枪像一匹老狼,踞伏在爷爷脚前,喇叭状的枪口,像放大了的狗眼。

    “爹,你说话呀,爹,你吃饼呀,吃了饼你去喝点水,你不吃不喝会渴死饿死的。”

    爷爷的脖子往前一折,脑袋耷拉到胸前。他的身体仿佛承受不住脑袋的重压,慢慢地、慢慢地矮。爷爷蹲在河堤上,双手抱头,唏嘘片刻,忽而扬头大叫:“豆官!我的儿,咱爷们,就这样完了吗?”

    父亲怔怔地看着爷爷。父亲的双眼大睁,从那两粒钻石一样的瞳孔里,散s出本来属于我乃乃的那种英勇无畏、狂放不羁的响马精神,那种黑暗王国里的希望之光,照亮了我爷爷的心头。

    “爹,”父亲说,“你别愁,我好好练枪,像你当年绕着水湾子打鱼那样练,练出七点梅花枪,就去找冷麻子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算帐!”

    爷爷腾地跳起,咆哮三声,半像恸哭半像狂笑。从他的嘴唇正中,流出一线乌紫的血。

    “说得是!儿子,说得好!”

    爷爷从黑土大地上捡起我乃乃亲手制造的拤饼,大口吞吃,焦黄的牙齿上,沾着饼屑和一个个血泡沫。父亲听到爷爷被饼噎得哦哦地叫,看到那些棱角分明的饼块从爷爷的喉咙里缓慢地往下蠕动。父亲说:

    “爹,你下河喝点水把肚子里的饼泡泡吧。”

    爷爷趔趔趄趄走下河堤,双膝跪在水草上,伸出长长的颈,像骡马一样饮着水。喝完水,父亲见爷爷双手撑开,把整个头颅和半截脖子扎进河水里,河水碰到障碍,激起一簇簇鲜艳的浪花。爷爷把头放在水里泡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父亲在堤上看着像一个铜铸蛤蟆一样的他的爹,心里一阵阵发紧——爷爷呼拉拉扬起了浸透了的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站起来,上了河堤,站在父亲面前。父亲看到爷爷的头上往下滚动着水珠。爷爷甩甩头,把四十九颗大小不一的水珠甩出去,如扬撒了一片珍珠。

    “豆官,”爷爷说,“跟爹一起,去看看弟兄们吧!”

    爷爷踉踉跄跄地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