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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部分

,我的鲜血流到山坡的石头缝里,石头缝里便会长出罂粟一样艳丽的花朵。野兽在咬我的时候,天上有浓烟一般的黑云堆积,四周全是无声的风。

    我逃出下街已经半个多月了,这半个月让我理解了丧家之犬这个词的含义,感觉发明这个词的家伙太有才了。

    我没有想到警察会这么快就知道了我抢劫的事情,我以为自己会好歹将这个年凑合下来呢。

    那天晚上我穿街越巷,飞一般地展转腾挪,估计现在的刘翔看见都会嫉妒我当时的速度……

    我几乎穿过了下街所有的小巷,穿过小黄楼和小黄楼后面的化工厂,穿过西海沿,穿过大海池子,站在大海池子上的大闸边,呼哧呼哧地喘气,感觉自己的脖子憋得就跟救生胎似的。我想喊,是谁害了我?可是我喊不出来,我知道是谁把我害成这样的,没有别人,就是我自己。我记得我哥曾经在一次酒后,摸着自己脖子上的刀疤说,报应这个东西厉害呀,你在外面“作”够了,深夜回家,它兴许就蹲在门口等着你呢。我知道自己的报应也来了,我无法躲避……警察这么快就开始抓人,肯定是我们抢劫的那件事情“炸”了,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来警察还有什么理由抓我,抓王东。是谁报的案?

    海岸边的浅海中泊着一条机帆船,船上有鬼魅般的人影在晃。

    我把两只手作成喇叭状,大声喊:“大哥,你们是不是要走啊?”

    一个人影冲我挥了挥手:“要回去了,你去哪里?”

    我不说话,冲他一个劲地招手,船突突突地驶了过来,说话的那个人问我是不是要去红岛那边?我说是,管你去哪里呢,现在首要的是离开下街,走得越远越好……船舱里有几个闷头喝酒的汉子,他们不说话,我冲他们笑了笑,裹紧衣服挤到了舱边。风在船舱外呼啸着,将船头的积雪从吹进来,散在我的脸上和身上。我看了外面一会儿,外面什么也没有,整个天是空的,我闭上眼睛听海浪的声音,海浪扑打着船舷,就像在敲打着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像要爆炸,头一扎一扎地疼。

    船在大溜岛抛锚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我摸出几块钱给了船老大,耸着肩膀下了船。

    腊月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我不敢汀脚步,就那么在这个村子空荡荡的街上溜达,就像一条狗。

    是不是林志扬把我交代出来了?我的脑子转动得非常吃力……他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我供出来吧?那么还有谁?难道是金龙?不会吧,要是他的话,他为什么今天晚上还要在工地上出现?他跟我这么装也太过分了吧?他想把我当成一个“膘子”耍?回想起我上楼找钢子的那一瞬,我分明看见了洪武的人,如果他这么做,那些人告诉洪武,不是连他一起牵扯进去了吗?如果是他投案了,洪武是不会放过他的,因为洪武不想把这件事情让警察知道……那么这个人是谁?王东?不可能!他是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只是因为我打过他,他就抛弃多年的兄弟感情,这也太说不过去了,何况他这么做无疑是在自杀;如果是他,为什么警车要停在他家的门口,如果是他,那时候他应该在公安局,警车应该停在我家门口才对。

    脑子这样乱糟糟地转着,我就感觉不到冷了,全身燥热,额头上甚至有汗出来了。

    天在我不经意的时候亮了,晨曦映照下的积雪闪着五彩的光。

    街上开始有人出来挑水了,我跟上一个挑水的老头问哪里有电话?老头指了指对面的一个小杂货铺子。

    我给我们家胡同口的小卖部大姨打了一个电话,还没等开口,大姨就吃惊地问,你是不是大宽?我说是。大姨说,大宽你快来家吧,昨天晚上你们家来了不少警察,是不是你哥又惹祸了?你妈吓得都背过气去了。我说,我一会儿就回家,你先去找一下斜眼儿哥,我嘱咐他一件事情。兰斜眼刚喊了一声喂,我就堵上了他的嘴:“别声张,我是老二◎天晚上是不是有警察去过我家?”兰斜眼似乎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说话的声音有些变形:“是,是啊老二……他们不是找你哥的,是找你的,我一直跟在他们后面……”“我知道了,”我怕他说多了大姨不让接电话,打断他道,“你马上去找一下金龙,让他来大溜岛找我。万一你找不着金龙,你就亲自来一下,我会看见你的。兰哥,丑话说在前头,这事儿不要告诉任何人,一旦被别人知道,你这个年就不要过了,去吧。”兰斜眼说:“我会找到他的,刚才我还看见他在外面溜达。”我顿了顿,开口说:“我哥那边怎么样了?”兰斜眼压低了声音:“你哥跑了。警察也在找他,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啪地挂了电话。雪又开始零零星星地飘落,风刮得很紧,好端端的大白天刮得跟黄昏似的,风夹着雪粒打在我的脸上,疼。

    金龙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我正饿着肚子在村中央的戏台下面,跟一群村民挤在戏。一个女人在唱:“鳞刀鱼,赛银叶,旁边走的蟹子灯,扭扭嘴的海螺灯,一张一合的蛤蜊灯,蹦蹦哒哒的蛙子灯,白菜灯,赛蓬松,摇头散发的芫荽灯,黄瓜灯,一身刺,茄子灯紫荧荧,韭菜灯,赛马鬃,葫子灯弯中儿中儿,南瓜地里造了反,北瓜地里乱了营……”金龙的脸色乌青,像被人用搓板搓过似的,拉我出来,闷声说:“宽哥,你没事儿就好,王东出卖了咱们。”

    “斜眼儿是在哪里找到你的?”我上下打量着他,总感觉他哪里有些不对劲。

    “在下街啊,”金龙铁青着脸反问道,“你说我还能在哪里?”

    “昨天晚上你回过洪武饭店了?”

    “宽哥我知道你什么意思,”金龙横了一下脖子,“你是说我临阵脱逃是吧?”

    “没那意思。我问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八厂工地的。”

    “你刚一上楼我就走了,”金龙咽了一口干唾沫,“我看见洪武了,他就站在工地围墙外面。”

    “那时候有没有警察过来?”

    “没有。”金龙跺了一下脚,“宽哥你什么意思嘛,你是不是怀疑是我报告给警察的?”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好长时间没有说话。金龙被我看得不自在起来:“宽哥,你真的是在怀疑我吗?”我笑了笑:“我不是只怀疑你,我怀疑很多人。如果你不值得我怀疑,就先说说理由。”金龙委屈得脸都扭成了麻绳:“如果我要是个叛徒,我早就叛徒了我……我不知道要过年了出事儿不好?我凭什么早不叛徒晚不叛徒,差几天就过年了才叛徒?我比谁傻呀。刚出事儿的时候,洪武那么折腾我,我都不叛徒,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发哪门子‘洋膘’?我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呀……”“你先告诉我,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儿?有人打你了?”我摇摇手打断了他。金龙反着眼珠子看看我,猛地叹了一口气:“是,我被人打了!”猛地将帽子揪下来,把头歪向我,让我看他没有了的那只耳朵,“看见了吧,洪武折腾我不是一次了,这次他又折腾我←打我,他还要把我的那只耳朵割了去……昨天晚上,我看见他站在工地外面,我以为他没发现我,就想跑,刚跑出工地就被他的人给抓住了←把我抓到家里审问我,还是为咱们抢劫的事情,我咬住牙不承认,他就打我……”

    “他没问工地里面发生了什么?”我冷冷地问。

    “奇怪呀,他没问。只是问是不是我联合外面的人抢了他的钱……”

    “后来呢?”

    “后来我不承认,他就让我走了。我没敢回饭店,在外面溜达了一宿……开始的时候我回过工地,工地那边没人了,我就去了你们家,你们家附近有不少警察。我碰见了胖子,胖子说,王东被警察抓走了。我就知道不好,警察抓王东肯定不是因为工地里面的事情,我就知道咱们那事儿有可能‘炸’了,我就找了个地方藏起来了。我以为你能抽空回家,想在半路上截着你……宽哥,我怕你被警察抓了啊,”金龙抽搭两声,拧一把鼻涕接着说,“我一直等到天亮也没见着你的影子,我就知道你跑出来了。这期间我去过宝宝餐厅,餐厅的门大开着,里面什么人也没有。有个出来倒垃圾的伙计告诉我说,你哥跟两个人回来过一趟然后就走了,刚走,警察就来了,那个伙计说,他听见警察说,张毅把一个人的眼睛打瞎了……”

    我打断他道:“你为什么不回洪武饭店?至少你也应该回去看看警察是不是也在抓你。”

    金龙哼了一声:“我‘膘’我傻?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我那是自投罗网。”

    我按了按他的肩膀,笑道:“我误会你了。你一直呆在下街等我?”

    “我没那么傻,”金龙晃开我按着他肩膀的手,讪讪地说,“我知道既然警察开始抓人了,我再在那边晃荡,等于老母猪撞门。我藏在大厕所后面的垃圾山上。我想等到天亮以后去找福根,去他家暂时躲一躲,还没等我出来,兰斜眼就找到了我。”我摸了一把他的口袋:“没带点儿钱出来?”金龙冲我翻了个白眼:“这个我比你打算得到位,”从口袋里摸出一沓钞票,当空一晃,“我身上所有的钱都带来了……别想多了,我没有先见之明,这些钱我一直带在身上呢。宽哥,你没分析一下这事儿到底出在谁的身上?”我说:“分析不出来,正想让你帮我分析呢。”金龙神色诡秘地瞥了我一眼:“王东。你说呢?”

    “不可能,”我说,“如果是他,他那时候不可能呆在家里,应该是在派出所或者公安局。”

    “要是警察放烟幕弹呢?”

    “警察那是犯神经,烟幕弹没有这么放的,他们应该先抓了咱们再去抓王东,这才叫放烟幕弹。”

    “你以为警察就是神仙呀,”金龙撇了一下嘴巴,“也许他们当时慌了手脚呢。”

    “也有这个可能……”我的心蓦地有些恍惚,王东的面目在我脑子里忽然变得狰狞起来。

    金龙掉转身子,望着远处朦胧的群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年不用过了。”戏台上的唱戏声又传了过来:“韭菜灯,赛马鬃,葫子灯弯中儿中儿,南瓜地里造了反,北瓜地里乱了营……”我扳过金龙的身子,忽然感觉有些内疚:“金龙,谢谢你大老远地过来找我……你说的对,这个年咱们不用过了。”“我还好,我爹妈都不在了,我姐就那样了,她习惯了,她不需要我c心,”金龙颓丧地摇了摇头,“关键是你啊……你哥也躲出去了,你爸和你妈这个年可怎么过呀。”一提这些,我的心里一阵空落,不觉息声。我不相信钢子的眼睛是被我哥挖的,他没那么下作,极有可能是魏三干的,我哥不会那么没有水平。

    “宽哥,你怎么不说话了?”金龙揣起钱,推了推我,“是不是对王东的做法有些失望?”

    “那倒谈不上,”我回过神来,淡然一笑,“我只是有点儿纳闷,他至于这样做嘛。”

    “怎么不至于?”金龙歪了一下鼻孔,“他的心眼子很小,这你不是不知道。”

    “可是他的心眼儿再小,也不能把自己也陷进去吧?那事儿不是咱们俩单独干的,还有他。”

    金龙叹息一声,大发感慨:“人啊,关键时刻就什么也顾不上啦〉实话,从一开始接触王东我就觉得这个人靠不住,他不是个可以同甘共苦的兄弟。你就说他在淑芬这件事情上的做法吧……我跟淑芬有什么呀,不就是从前有那么一点儿联系吗?后来淑芬不喜欢他了,愿意跟我叙叙旧情,他就那么对待我,跟一个杀父仇人似的。宽哥你不知道,淑芬跟我说过不少他的事情,这小子从来没闲着在淑芬面前贬低我。我觉得那种贬低别人抬高自己的行为并不能提高自己的形象,反倒暴露了自己的低素质!你想,一个为了在别人面前提高自己的形象,不懂得尊重别人的人是个什么档次?连装犯都不如……”

    他在一旁发着感慨,我已经溜达到一个扫净了雪的土台子上坐下了。雪停了,风没有了,东南天边出现了一丝湿漉漉的亮光,亮光映照下的烘漂浮着无数海鸥。有一只海鸥尖叫着飞过来,贴着地面又飞走了,很多海鸥同时发出纤细的叫声,这些叫声就在我的耳边飘。大群的海鸥飘向远处的山,山因为遥远,看上去像云朵一样虚幻,灰蒙蒙如同影子一般。

    第三十七章 丧家之犬(下)

    不知什么时候,金龙靠了过来:“宽哥,咱们不能一直呆在这里呀……反正我在这里一个认识的人没有。”

    我摸着膝盖站了起来,感觉自己虚弱得被掏空了似的:“就呆在这里,咱们有钱,有钱就有地方住。”

    金龙将那把钱掖到了我的裤兜:“都给你,现在你说了算,我是你的‘小伙计’了。”

    我想了想,开口说:“先找户人家住下,就说咱们是东北过来收鹤的。你别说话,你不会东北口音。”

    就这样,我和金龙在这个陌生的村子里住下了,一住就是十多天,明天就是春节了……前几天我往我家胡同口的小卖部打过一次电话,问小卖部大姨我们家的情况,大姨说,大宽你怎么还不回来呀,你爸和你妈找你都要找疯了,你怎么这么不孝顺呢?我问她我哥回过家没有?她说,你哥也没回来,他可要把你爸爸和你妈给气死了,幸好林宝宝抱着孩子住在你们家,她经常陪你妈出来溜达。我稍稍放了一下心,感觉林宝宝也是我们老张家的人了。大姨停了一阵,忽然问我在哪里,我说我在东北做生意,赔了,没脸回家了,过了年再回去。大姨的口气有些不甚分明:“我去喊小兰过来接个电话?”

    我觉得大姨很可能是接受了警察的指派,是在故意拖延时间,说声“不用了”就挂了电话。

    昨天,我让金龙冒充兰斜眼的亲戚,给大姨打了一个电话,让她去喊兰斜眼过来听电话。

    兰斜眼一过来,我就接过了电话:“我是大宽,你不要说话,听我说。我哥那边怎么样了?”

    “很好,很好啊二叔,”兰斜眼的声音很兴奋也很紧张,“我二娘还好吗?我很想你们啊……你想问我三叔的情况是吧?他也很好啊,就是从他走了我再也没见着他←欠人家钱了是吧?人家到处找他,他不敢回来了←的事儿我听说了,钱不是他借的,是一个叫魏三的人借的,没他什么事儿。魏三抓起来了,是在外地抓的,我三叔没事儿,听说他在外面躲上一阵就回来过年≡了二叔,你小舅子叫什么钢子的也抓起来了,他绑架了一个小孩儿……好象他还有别的事儿,反正他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你跟他姐姐说一声,别瞎忙活了,你就当没有这个小舅子拉倒。要过年了,我们这边净出事儿……王八家的那个孩子‘不着调’,跟人打架把眼睛打没了,没了眼睛也没人可怜他,照样进拘留所呆了几天,刚放回来呢。还有,我们邻居番瓜包家的那个‘作孩子’也进去了,街面儿上说他犯了抢劫罪,估计得判上个三年五年的。还有,我们下街这边有个小黄楼,里面有个漂亮姑娘跑了,就因为她后娘打了她几下她就跑了,到现在也找不着人,他爹来找过你……”

    “c你娘,”我听得又是糊涂又是好笑又是紧张,“别唠叨,简单点儿说。”

    “基本就这些〓叔你过年的时候就别来看我爹了,他很好,你好好在那边呆着。”

    “明白了,有事儿我会找你的,挂电话吧。”

    “好的二叔,”兰斜眼高声叫道,“要过年了,记着给咱老兰家的祖先上坟啊!”

    妈的,临走沾我便宜!我凭什么给你们家祖先上坟?我讪笑着挂了电话△白了,钢子的眼睛不是我哥挖的,魏三进去了,王东进去了,钢子也进去了,杨波离家出走了……杨波跟她养母的关系一直不好这我知道,可是我没想到大过年的她会离开家,她也太任性了。既然钢子的眼睛不是我哥挖的,为什么钢子要找我哥拼命?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哥不明不白地躲在外面干什么?我断定我哥肯定还干了什么别的事情,不然依照他的脾气,他是不会连年都不在家过的,他已经连续两年没在家里过年了。回到那间房子,我躺在床上不停地思索,我是否应该在过年的时候回家一趟?我们家有两个儿子,一个也不在家总归是不好,街坊会笑话我们家,他们会说老张家一个“活不好讲”,一个小流氓……不对,应该是两个畜生。

    金龙黄着脸看我,他似乎知道此刻我在想些什么,知道自己在这个当口不应该说话。

    难道抢劫的事情真的出在王东的身上?看着闷声不响的金龙,我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看起来金龙的嫌疑比较小,如果是金龙,此刻他是应该呆在看守所的,他没有理由跟在我的身边。

    林志扬?这好象也说不过去,林志扬要是想这么做,我早就应该进去呆着了……

    金龙在炕上坐了一会儿,开门出去了。不多一会儿,金龙拎着一条鲅鱼进来,冲我一晃:“中午咱哥俩喝点儿。”我点了点头:“应该喝点儿了。金龙,刚才我在想,王东真的有那么愚蠢吗?他这么做不是自作自受是什么?就算是他豁出去要报复我,或者报复你抢了淑芬,可是他这么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咱们还没进去,他倒是先进去吃‘二两半’了,你说他值得不值得?”金龙拎着鱼蹲在灶间,用一把剪子胡乱捅鱼肚子:“谁知道他脑子里的哪跟弦断了?不管他,对待这种j巴长在脑袋上的杂碎就应该把他当成一根j巴,咱们不‘n’他了……万一咱哥们儿也进了监狱,到时候有的是机会收拾他。”

    鱼做好了,酒也打开了,我望着眼前的鱼一言不发,似乎是在琢磨这鱼的做